在送陈邦胜一家人上山土葬的那天晚上,我爷爷又一次失眠了,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宿都没睡着觉,甭管怎么催眠都不管用。
最后他也没了耐心,干脆起了床,拿着旱烟杆子就溜达去院子里了,打算去吹吹夜风醒醒神。
那一晚失眠的人可不光只有我爷爷。
这一出门,老爷子刚好就碰见了我的父亲。
两父子似乎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互相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谁也没说话,自顾自的就蹲在大门边上抽烟。
据方时良说,那天晚上的风刮得很大,直吹得满街都是呼呼的风声,无数落叶随着狂风漫天飞舞,借着皎洁的月光一看,那场面可不是一般的震撼。
其实我很好奇,方时良这孙子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细节的,被我问起这点的时候,他也只是随便敷衍了几句。
要么就说这是他从外人那儿听来的,要么就说这是左老头给他的小道消息,反正就没正面回答过我。
被我问得烦了,这孙子还会翻脸,直接问我听不听,要是不听的话他就不说了。
“嗨,方哥,我又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吧……”我讪笑着说道:“您知道的挺多的,路子够野啊,小道消息这么多!”
“你滚球吧。”方时良白了我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老子跟你讲故事的时候,你别插嘴,要不然我不说了啊。”
“行行行……您说啥是啥……”我忙不迭的点头。
见我不问了,方时良这才满意的嗯了一声,抽了口烟,继续跟我说了起来。
……
那天夜里的风刮得很大,从我爷爷他们来到大门边抽烟的时候开始,连着刮了近一个小时都没停下。
当我爷爷又一次点燃旱烟的时候,我父亲开口了。
“爸,以后还接活儿吗?”
听见我父亲的话时,我爷爷也没什么反应,默不作声的抽着烟,过了好一会,他才摇摇头回答道:“不接了。”
“那冤孽魂飞魄散的事跟你没关系啊!”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有些激动了,站了起来满脸的不甘:“那孙子明摆着就是自杀!你干嘛……”
没等我父亲把话说完,老爷子就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坏了规矩就是坏了规矩,甭管结果怎么样,我出手的那瞬间,就已经做错事了。”老爷子很平静的说道:“杀人未遂就算是无罪了?不可能啊……”
说着这话,老爷子拿起旱烟杆子,又抽了两口,吧唧着嘴说:“再说了,这次的活儿都砸成这样了,以后还有啥脸面去接活儿啊?”
我父亲也算是一个懂规矩明事理的人,所以老爷子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差不多想明白了,也缓过来劲儿了。
随后,他就没再多说什么,闷头抽着烟,彻底沉默了。
过了几分钟,我父亲忽然开口问了句。
“准备啥时候金盆洗手?”
“就这几天吧。”老爷子伸出手,在石坎子边磕了磕烟锅,将里面的烟灰抖了出来,表情很平静,似乎还有种轻松的味道:“累了这么多年,能歇下来也不错了。”
“没事,以后我能养家。”我父亲安慰着老爷子:“您能歇下来也是好事。”
“嗯,我准备找个茶馆说书去,你看能行吗?”老爷子似乎来了点兴致,双眼放光的看着我父亲,仿佛是在说一件极为神圣的事。
“行啊,您想干啥都行,我绝对支持你。”我父亲点点头。
“你支持就行。”老爷子兴致勃勃的说道:“我这辈子就好这一口,爱听书也爱给人说书,要是以后有机会上个大台子,下面全是观众,醒木一拍,那说起来绝对过瘾!”
我父亲似乎也没想到老爷子的情绪会转变得这么快,所以在那时候,他都愣了好一会,最后才说:“嚯,您理想够大的啊,感情你惦记着上春晚呢?”
“要是有那机会,谁会不愿意去啊?”老爷子咂了咂嘴:“可惜了,这辈子估计是没这种机会了,得看看下辈子怎么样……”
“你不会有下辈子的。”
听见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怪笑,老爷子跟我父亲都愣了愣,随后就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在大门外的院子里,陈邦胜一家七口就站在那儿,目不转睛的盯着老爷子他们看着。
这七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样貌各不相同,但衣服着装,却完全一样,都是同一个颜色同一个款式。
全是黑色的寿衣。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还是陈邦胜一家人脸上的笑容。
全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每个人的笑容都显得那么诡异,活像是脸上戴了一个人皮面具。
嘴上在笑,眼里却充斥着近乎于疯狂的怨恨。
“你……你们怎么来了?”老爷子看见它们的时候,也没有觉得害怕,反而兴冲冲的站了起来:“这下可好!我总算是能弥补一下……”
陈邦胜似乎不想听见我爷爷后面的话,直接开口接过了话茬。
“你弥补?你能弥补什么?”陈邦胜满脸笑容的望着老爷子,语气听着很是平静,可任谁都能感觉到,那种语气里所透出来的危险感:“我一家人都死了,你拿什么来弥补我?”
听见这话,老爷子跟我父亲才清醒了一些,左右看了看它们,应该是明白了什么,眼里霎时就涌出了一丝警惕。
“想找事啊?”我父亲表情复杂的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挡在了老爷子身前。
“找事?”
陈邦胜怪笑着摇摇头:“不不不,我们只是来报仇的,跟找事可扯不上关系啊。”
“你们想要报仇?”我父亲一皱眉:“找我们报仇?”
“不找你们找谁啊?”陈邦胜咧开嘴,笑呵呵的看着我父亲,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我是多相信你们啊,一个是活钟馗,一个是小钟馗,结果呢?”
听见陈邦胜这话,老爷子跟我父亲也觉得惭愧不已。
脸上无光是小事,问题是内疚啊!
作为一个先生,一个名震东三省的先生,竟然还眼睁睁的看着客户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这可不光是死了一个,是死了客户外带他全家。
无能为力吗?
也许有这一点原因,但更多的,还是准备不充分,低估那个冤孽了。
所以说,我爷爷之所以会金盆洗手,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点。
虽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说到底,陈邦胜一家人的死,都跟我爷爷脱不开干系。
这点不光是我能想到,我爷爷,我父亲,他们全都能想到。
就因为如此,在听见陈邦胜要找自己报仇的时候,我爷爷他们还是比较能理解的。
“想报仇也行啊,那你们说,准备怎么报仇?”老爷子问了陈邦胜一句。
此时,老爷子左手拿着旱烟杆子,右手则背在身后,似乎没什么特殊的动作,但由于我父亲的位置跟老爷子很近,所以在那时候还是能看见老爷子手里握着的东西。
那是靐孽木。
从这一点来看,老爷子应该是做足出手的准备了。
“准备怎么报仇啊?”陈邦胜显得有些苦恼,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随后展颜一笑:“我们落个什么下场,你们袁家肯定也得陪着我们一块啊。”
“你的意思是要让我们陪你们死全家啊?”我父亲瞪大了眼睛,看着陈邦胜,指着那孙子的鼻子吼了一句:“你他娘的还有没有良心?!我们虽然没能把你家人救下来!但我们也尽力了啊!我父亲都折了十年……”
“我管你呢?我就是要你们死全家!”
陈邦胜打断了我父亲的话,也完美诠释了一次,什么叫做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它们的气很弱,比海刚差远了,你先拦住它们吧,我回去拿点东西来。”老爷子对我父亲说道。
话音一落,他便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子。
“来吧,但在打之前我有句话要说啊。”
我父亲说着,把手抬了起来,指着陈邦胜的鼻子,暴吼了一声。
“你他娘的真不是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