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一路急行,寒风侵衣刺骨,积雪洇湿了鞋袜,而她恍若未觉。直到临近北殿,殿内传出玉华玉瑶姊妹稚嫩却又一本正经的说话声,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是了,这么多年过去,一切都已经变了。就连徐思殿里玩耍的幼童,都已经换成了他们的子侄辈。
萧怀朔说的对,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确实没有什么事一定就恒久不移。
然而确实有一些事,至少在此时此刻,她相信它们永远都不会改变。
她进了院子,大步往徐思殿里去。
徐思正端着茶水出神,忽然见如意进来,先吃了一惊。
四目相对,如意原本沉寂的心境竟又起波澜,眼中泪水不觉便涌上来——就算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在徐思面前要笑,她的本能也依旧知道和记得,这里是她受了委屈能得到安抚、紧绷的心可以松懈的地方。
她便到徐思跟前跪下,仰望着她,道,“阿娘。”
徐思忙扶住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如意几次想开口,却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道,“阿娘,我想要出一趟远门。”
徐思的动作便一顿,过了一会儿,才问道,“……要去多远?去多久?”
如意道,“想四下去走走,具体走到哪里还没有定准。大约要去个一年半载……但我会常回京来看您,也一定会写信回来。”
徐思先是讶异,“要去这么久吗?”可对上如意的目光,察觉到她的苦楚和决意,到底还是将疑虑咽下去。便抚着她的头发,道,“也已经是大人了。”却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如意听。又踟躇了许久,才道,“等年后吧……天气稍暖和些,你也好准备得更妥当些。”
如意道,“嗯。”
徐思便又说,“是遇上什么事了吗,非要在此刻出去?”见如意不答,她便叹了口气,又道,“你忽然就说要出远门,可想好怎么安置七娘了吗?”
如意道,“……她还惦念着家乡的父母和兄弟呢。我想不如就先带她回去一趟。”
徐思见她分明是没想好,便道,“她在辞秋殿里做过事,和我也算有些缘分。你也常带她来陪我说说话,若你想出去又不知该怎么安置她,也不妨先安置在我这里。”
她这其实也是在为如意撑腰,若庄七娘能成为她的座上宾,自然就没人敢多说闲话了。如此,郗夫人心里也能好受些。
可如意知道庄七娘犯病时是什么样子,她不想将徐思也牵连进来。
便道,“眼下她还见不人,等她痊愈了的吧。”
徐思,“嗯。”又嘱咐,“你要出远门的事,别忘了要同你表哥商议。”
如意心里一酸,道,“舅母她……”
正说着话,忽听侍女通禀,“陛下来了。”
如意不愿再同他碰面,便停下话头,道,“阿娘,我还有旁的事。明日再来看您。”
徐思早察觉出他们姐弟之间有心结,却也并不多做干涉。何况她令萧怀朔来,也是为了郗夫人所说萧怀朔不肯给如意加封一事,并不适合当着如意的面质问。便只道,“去忙吧。”
然而到底还是在门前遇见了。如意默然行礼,萧怀朔脸色绷得紧,并不肯回应。便这么一擦而过。
从宫中回来,如意便往庄七娘那里去。
她已打定了主意远行。庄七娘暂时还离不开她,她便将庄七娘带在身旁。哪怕路上随时要应对她的病情,她也一定要走。
她想,萧怀朔根本就是鬼迷心窍。十几年的姐弟之情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她留下来只会让他一直惑乱下去,不如离得远些让他冷静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她便离开建康,再也不回来久住了。
她只是舍不下徐思。
内城的街上没什么行人,马车压在雪泞的石板路上,空旷有声。然而出朱雀航,到长干里的地界,便见栉次鳞比的棚户。这些棚户多是临时搭建起来供难民居住的,因建造时不曾吝啬材质,反而比城郊许多民居还要牢固。前夜的雪下得大,压坏了许多松竹,这一片棚户却没有倒塌。此刻避难在此处的人正忙着清理积雪,街头有人在施粥米,还有人在发放度冬的薪柴。
一时有人远远望见如意的马车,便上前来打招呼。
如意见来的是褚时英,便有些疑惑。褚时英掌管少府,处置的多是宫中事务。虽说她建这片棚户时确实同官家打了不少交道,但主要还是西州府,长干里这边儿是不归宫里管的。
褚时英便解释,“雪大天寒,陛下担心冻死人,命州府长官亲自出城巡访。又怕您这边忙不过来,就让我过来看看。”又道,“所幸并没有死伤。”
如意毕竟不是官家,就算她做的是不求回报的慈悲事,可若真在她的地盘上冻死了人,也难保不会惹上麻烦——尤其五代光已经领着流氓到她门上闹过事了,怕很有一批刁民觉着她容易讹诈。再者,这半年来她一直在风口浪尖上,御史也盯着她。
萧怀朔自私得不顾情理人伦,偏偏又连这种事都能替她想到。
如意便也不同他客套,“昨日我调拨了一批薪柴、冬衣过来。这么大的雪,想是要耽搁在路上了。眼下急用,你那边若有冗余,便分拨一些过来吧。”
褚时英忙道,“已经带来了,舵里正在清点。想来一会儿便向您回禀了。”
如意道,“哦。”
舵里也有人望见了她的车马,果然上前来回禀。如意一一确认此间事务,又叮咛“妇孺老弱可能受不得寒冷,这次就不要排队来领了。统算好了人口,挨家挨户去分发吧。顺便也看看是否有人冻坏了。回头我再让人送一批药材过来。”
一时分说完毕,忽望见个眼熟的背影蜷在远处,如意便有些走神。
褚时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立刻了然。忙解释,“来时瞧见他倒在路边,顺路带过来哺一口粥米……要把他赶走吗?”
——那果然是第五让。
如意失神片刻,随即道,“……随他去吧。”
如意来到庄七娘的住处,才刚下车,便见府上厨娘在门前张望。瞧见如意便如看到救星,喜道,“您可算来了!”
如意见她形色匆忙,心下便有些不好的预感,“七娘又发作了吗?”
便急着进去。
厨娘忙追上来解释,“没。是府上来客人了。自称是您的舅母,想见一见七娘。我们说七娘病了不让见人,贵人似乎嫌我们架子太大,有些不悦。我们只好请她稍候,先去您那里请示,但您和霁雪姑娘都不在……”
如意听她推诿解释,半天说不到点子上,便问,“人还在吗?”
厨娘忙道,“在,七娘她……”
如意打断她,“见面了?”
“刚见上……”
如意心下便有些烦躁——郗夫人说来看看,大约就真的只是看一眼而已,大概连话都不屑同庄七娘多说一句。但她带着轻蔑和挑剔而来,以庄七娘眼下的状况,只怕连她一个眼神都承受不住。
如意快步穿过庭院,还没进屋,便听见屋里传来重物倒地声,随即便是卡在喉咙里的嘶叫声。屋里丫鬟惊呼,“快去请大夫来。”
门帘嫌弃,已有人飞奔出来,几乎同如意撞了满怀。
如意忙也冲进屋里去,果然见庄七娘僵硬的倒在地上,手指如枯木一般撕扯着喉咙,口中胡言乱语。郗夫人受了惊吓,目瞪口呆的立在一旁。如意顾不得招呼,忙在庄七娘身旁跪坐下来抱住她的头。她手头没有旁的物件,便匆匆用手帕包了玉佩塞入庄七娘口中,免得她咬了舌头。
庄七娘口中白沫吐了她满裙,如意亦不嫌弃。便那么守着她,直到她缓缓平静下来。
此刻大夫也已赶到了,如意便招呼人将庄七娘扶进屋里去,请大夫诊治。
她急的满身是汗,见郗夫人还在,便道,“失礼了,今日不能招待了,还请舅母先回去吧。改日我再登门致歉。”
郗夫人神情复杂,待要上前同如意说话,见她裙上秽物,反而又退了一步。道,“快去换身干净衣服吧。”
如意身心俱疲,任由下人服侍着她更衣。
换好衣服出来,正要去看望庄七娘,却见郗夫人还等在客厅了。
她不由停住了脚步。
郗夫人也已缓过神来,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脸上毫无愧疚和关切,反而带着些烦恼和不悦。
如意知道,庄七娘此刻的状况确实怨不得郗夫人。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郗夫人这次来访导致庄七娘病情发作。如意还是希望她多少流露出些在意。但郗夫人眼下的姿态,却漠然至极。
如意迟疑片刻,恰屋里大夫诊治好了出来,她便先询问庄七娘的病情。
大夫说了几句医理——依旧同以往的说辞没太大的区别,又道,“让她歇着吧,一会儿煎好药再叫醒她。”便告辞离开。
此刻郗夫人也看到了如意,如意便上前同郗夫人说话。
郗夫人欲言又止,片刻后才道,“她常如此吗?”
如意并不隐瞒,“只病发时如此。”
“你就这么陪着她。”
“是。”
郗夫人不由来回踱了两步,才总算下定决心一般,道,“三郎写信回来了。”
如意一愣,心中一切怨怼烦躁霎时消散无踪,只眼中水汽弥漫开来。她垂眸道,“嗯。”
郗夫人道,“这里的事他全都知道,里头那个——”她目光一指,显然是在说庄七娘,“他也知道。怕我有什么心结,便在信里叮咛嘱咐,要我设身处地替你作想,尽量接纳她。原本说年后不回来了,听说了这件事,怕你处境艰难,便又着急回来。”
如意心中便一酸,道,“……嗯。”
郗夫人道,“三郎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为你着想。”
“嗯……”
“所以我想,还是来看一眼吧。毕竟旁人再怎么议论,也还是你和三郎的心思最要紧。”说到无奈处,郗夫人也不由动容,“但我见着的就是这么个人!……徐家虽不富贵,但也世代书香。三郎又是这么清白隽秀的人物,竟要……”郗夫人噎了一句,稍稍平缓了语气,才道,“你纵然不为三郎着想,也不在意你阿娘吗?她又是何等人物,竟为这种事被人评说议论。她顾念你的感受,不说什么,可你就忍心让她受这种屈辱吗?”
如意道,“七娘只是病了。她出身虽卑贱了些,可也一直清白谋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何况她对我有恩,我为她治病是分内,我自己便负担得了。算不上屈辱,更不至于连累身旁人受辱。您言重了。”
郗夫人且怒且悲——她生于世家,嫁入世家,能同她谈笑往来的女人个个尊贵高雅。她的世界垂珠漱玉、繁花锦簇,却被庄七娘这种卑贱粗俗的女人闯入。在她心里,这本身就是屈辱,何况还闹得尽人皆知。如意的辩解分明就是强词夺理。
然而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便知盯着如意。
如意知道这辩解郗夫人必然不爱听,她也只是忍不住替庄七娘说句公道话——郗夫人看不起庄七娘,可她也不过是有幸生在富贵人家,不曾遭遇庄七娘所受的苦楚,才有今日的居高临下罢了。
都是清清白白的女人,谁又比谁高贵些?
此刻说完了,又忽的悲从中来——明明很快就要离别了,为什么还非要说她不爱听的,惹她不痛快?
她便垂眸,缓声道,“您说的也对,人言可畏,连累身旁人被人评说,是我的过错。我会仔细考虑怎么处置才妥当的。”
郗夫人心中余怒未消,见如意服软了,也不愿再逼迫下去——毕竟来日方长,就让如意先冷静一阵子,日后再说。
便道,“闹这么一场,你也累了。回去好好歇着吧,我就不久留了。”
便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