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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尧卿从前没见识过张居正上一次病倒的情形,而这一次,刚刚接了父母到新居,正在筹办婚事的他,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病牵动万人心。之前听说他办喜事那会儿,还纷纷凑上来要帮忙,要吃喜酒,要迎亲的那些同僚下属们,全都压根不谈此事不说,甚至还有人隐隐在他面前流露出口风,说什么元辅病中,不宜操办婚事,身为元辅门生,应当先去探望老师为上。

而新官上任没多久的李选郎直接没好气地丢了一句过去:“申阁老家也是同一天娶儿媳妇,你们怎么不让申阁老家推迟娶妇?”

尽管李尧卿的这句话让吏部那些同僚们顿时闭上了嘴,可还是有不少人不以为然。毕竟,这位新任文选郎听说背景很硬,二十六岁才头婚,娶的还是前阁老殷士儋的女儿,据说又和张居正门下炙手可热的心腹汪孚林有交情,吏部侍郎王篆对其评价颇高,文选司郎中臧惟一一贯眼高于顶,也与其相处不错,眼看一年之后就可能荣升文选司郎中,谁不嫉妒?因此,李尧卿这好端端的一句话,便被有心人曲解之后散布了出去。

李选郎说首辅大人病得好不是时候,耽误他娶媳妇!

当谣言兜了一圈,最后被臧惟一听到再次告诉李尧卿的时候,昔日恃才傲物,如今稍稍收敛锋芒的李尧卿顿时怒形于色。可转瞬间,他就收起了满脸怒容,非常沉稳地对臧惟一拱了拱手:“多谢臧兄好意告知。有道是众口铄金,这种事我去澄清也没用,还不如放着不管。至于去元辅那儿探望,那就更滑稽了,我和元辅虽有师生之分,但之前我从未私谒过,眼下突然做出一副关心备至的样子,不嫌太假吗?”

臧惟一自己就很反感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李尧卿这话无疑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赞同地连连点头,随即似笑非笑地打趣道:“你办喜事,请柬也不发给我一张,这是不是太见外了?”

“我新官上任,这婚事都没怎么顾得上,全都是汪程二位本着朋友之义替我奔走,请柬也都是他们替我发的,他们大概是觉得臧兄崖岸高峻,所以没送请柬。臧兄既然肯赏光,回头我亲自来送。”

“那还差不多。”臧惟一满脸欣然地点了点头,“从前我看汪孚林此人剑走偏锋,总觉得他不走正道,听你说起和他旧日交情,方才觉得倒是真心有所担当,倒是可以交一交的人。不过,他此人最让人嘉许的一点不是别的,而是他和六科廊兵科给事中程乃轩交情莫逆,互为犄角,却没有随随便便就把人引荐去给元辅,你也是一样。交情归交情,做事归做事,这种瓜田李下的纠葛,少一点来得好。”

李尧卿听汪孚林说过,臧惟一是张居正亲信王篆亲自推荐,张居正点头认可,这才能当上这个文选司郎中的。但臧惟一却是一不去谢王篆,二不去私谒张居正,平素铨选也是极其强硬。李尧卿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君子,但平时为人处置的宗旨是,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更何况他也不能全部算是欺骗对方。所以,对于臧惟一的好意提醒,想到这位竟然是尽量避免和张居正扯上太深的关系,他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

而汪孚林得知臧惟一竟然亲自向李尧卿要婚礼的请柬,不禁对这位老相识竖起了大拇指。至于外头某些人有心放纵的流言,他却完全没放在心上,这一日在都察院中,山东道掌道御史曹仁故意在他面前提起李尧卿这桩婚事不是时候,他就立时发作了。

“元辅只是病休几天,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用得着小题大做,拿人婚事说三道四吗?且不提申阁老也是这天娶儿媳妇,满京城不少定下婚期的官民百姓,难不成这段日子都要停嫁娶?传这话的人全都是不安好心,不但成心诅咒元辅,更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曹仁没想到一句扎人的讽刺竟然给自己惹来了一身骚,诅咒元辅这种罪名就已经很要命了,藐视皇帝这从何而起?然而,他才气得嚷嚷了一句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汪孚林就直接把他顶了回来。

“你还不服气?那好,我就把话说得简单易懂一点。元辅是李尧卿的座师,李尧卿是元辅的门生,元辅正好病了,而他的婚期已定,要是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不是认为有这么一桩喜事,正好可以冲走点晦气?太医署都只说元辅的病不过操劳过度,养一养就会好,你堂堂掌道御史却和外头三姑六婆似的,传什么元辅病中门生不宜办喜事这种鬼话,难道不是诅咒元辅这病重得随时可能撒手?”

“至于我说你没把皇上放在眼里,很简单,若是皇上在病中,为人臣属者缓办喜事,那还勉强说得过去,现在病的是元辅不是皇上!”

这是一大早众多人进都察院的时候,赵鹏程正好在自家掌道御史身后不远处,因此这番唇枪舌剑,他是从头看到尾,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简直瞠目结舌,只觉得汪孚林的说法实在是太大胆,太劲爆,可怎么就听了觉得这么解气呢?

赵鹏程这么个小人物尚且觉得惊心动魄,曹仁眼见得四面八方已经聚拢了不少人看热闹,那后悔劲就更加别提了。早知道汪孚林是这样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他干嘛还非得去和这家伙较劲?尤其是当汪孚林竟然不管不顾,随口叫了几个御史过来评理,将他刚刚提到的流言给说了一遍,忿忿不平求公道的时候,曹仁发现不少人看自己的目光除了同情,还有的甚至直接露出了鄙薄,他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了一丝深深的寒意。

果然,他虽说强打精神辩白几句,然后就奋力突破人群回到了直房,可不多时就被左都御史陈炌给叫了过去,直接训了个狗血淋头。用陈炌的话说,身为掌道御史,却如同街头巷尾的妇人那般人云亦云,传扬出去岂不是笑话?

汪孚林可不会去理会曹仁如今是怎样后悔不迭,他之所以会选择突然又挑起这样的口舌之争,完全是为了把自己这仿佛是气急败坏的闲话传出去。至于张居正那边如若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仿佛并不在意,接下来虽说也去过大纱帽胡同两次,但都是停留很短,一连几天都在帮忙操办李尧卿的婚事。他这个当丈夫的都如此,小北这个为人妻子的自然更加善始善终,和许瑶奔前走后,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日晌午,当她受了李尧卿母亲之托,陪同宣城一位年长官员的妻子到殷正茂的那座老宅中,给准新娘插簪的时候,她正抽空和殷二太太谢氏说着婚礼最后的一点事务,突然就敏锐地听到外间仿佛有人在说话争执,声音不大,似乎有点远,但耳力很好的她却没错过。

知道殷家跟来办喜事的仆人不多,而这座宅子还是汪孚林和程乃轩借给殷家人嫁女的,所以作为半个主人,她就对没办法立时脱身的谢氏打了个招呼,自己悄然带着芳容和芳树从屋子里出来。一直到二门,她才看到一个妈妈正急得什么似的与一个小厮理论,她就开口叫道:“怎么回事?是打算把里头各位太太奶奶们全都惊动了才肯罢休?”

“少夫人。”那妈妈却不是殷家人,而是小北安插过来的。殷家那点人手如今全都忙着招待今日前来观礼的各家亲朋故旧还来不及,哪顾得上这头。她撇下那小厮快步上前到小北面前屈膝行了个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小厮来通报说,外间有人替宫中御马监监督太监姜淮姜公公来送礼。问他人和殷家有什么关系,他又推说不知道,殷二老爷那边根本脱不开身,就来求见殷二太太,我拦了一拦,他却说那姜公公的人很诚恳,死活磨着我为他通报。”

小北顿时为之一愣。殷士儋当年那点事,她也曾经听汪孚林说过大概,意思是高拱为了援引张四维入阁,拼命阻挡殷士儋这个旧日裕王邸同僚的路,因此殷士儋怒极生恨,干脆借了宫中太监的力入阁,其中冯保也出力不少。之所以殷士儋能够走这样的偏门,是因为这位阁老曾经担任过内书堂教习,一度出入司礼监很勤快,与不少大珰都有密切的关系。

可是,权阉和权臣之间的关系本就功利,如今殷士儋都已经致仕了,宫中太监的力量又不可能帮着殷家人中进士,所以殷士儋幼女殷小姐和李尧卿这桩婚姻,殷家方才会不惜坐等而玉成,更是在李尧卿这个准女婿的仕途上下了大力,和张居正达成了妥协。那么,如今这位来送礼的姜公公是何方神圣?

心中一时想不明白,小北就多了几分谨慎,对那殷家小厮赞许了两句,随即吩咐那妈妈先出去将那送礼的人带到外院小花厅。她重新回到屋子里,见殷二太太正被人围着说话,她若是上前去递话,很容易被不相干的人发现,而殷小姐年少,很难知道父亲和宫里那些太监打交道的情形,兼且人还有许瑶作陪,她想了想就干脆再次出门,打算独自去应付那位宫中来客。

等到了外院小花厅,见来的是一个身穿青绸直裰的中年人,她就和颜悦色地说道:“殷二老爷和殷二太太如今忙着招待客人,一时半会抽不出空,我是帮忙殷家操办婚事的,我家相公是都察院广东道监察御史汪孚林,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对我说。”

那中年人立时为之释然,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原来是汪大奶奶,我家姜公公是御马监监督太监姜淮。”

小北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便笑着问道:“你家姜公公和殷老太爷可是有旧?让你前来送礼,可还有其他吩咐?”

“回禀汪大奶奶,我家姜公公是殷老太爷当年教过的弟子,殷老太爷入阁之后,还记得我家姜公公,托了冯公公探问,这才得知人在御马监,后来冯公公首肯,姜公公还曾经到私宅拜谒过老师和师母。殷老太爷致仕,也是我家姜公公一路把他送到天津的,本来还打算再送到山东,因为不敢擅离方才回返。如今知道老师嫁女,姜公公恐怕没法来喝这杯喜酒,就吩咐我特意提早来送贺礼。”

原来是殷士儋当年的学生么?只不过这样的学生还肯大大方方认下来,殷士儋这人倒是挺有趣。

小北嘴角微挑笑了起来,越发亲切地说道:“既然是这样,那就不是外人了。你如果不忙着回去,那就在这里坐着慢慢喝茶等一等,我这就差遣人去请殷二老爷过来。”

知道汪孚林这两年来可谓是炙手可热,就连其妻叶氏的那场身世风波,也在京城广为流传,那中年人不过是姜淮身边的掌家私臣,见小北待自己如此客气有礼,不禁也觉得大有脸面,连忙欠身谢过。小北当即吩咐了芳容去找殷二老爷,接下来自己又打探了一番姜淮的情况,谁料人家似乎有感于她那和煦的态度,说着说着,竟然连自家公公当年的老底子也给完全揭了出来。

“姜公公常常对我们说,当年他在内书堂读书的时候,殷老太爷任教习,他趁着殷老太爷不在屋子里的时候进去偷看书,正好看到老太爷的乌纱帽和银带,就都穿戴了起来,结果正在屋子里大摇大摆的时候,殷老太爷竟然回来了,他没看见,还在那自顾自学殷老太爷走路,直到殷老太爷呵斥这才发现。眼看恩师要发火,姜公公急中生智,说出了一句话来。”

听着这剧情,小北登时不禁莞尔,却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最终殷士儋没有追究,反而结下了一段善缘。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到外头传来了殷二老爷的声音。

“姜淮说,师父您家里自有玉带,这银带有什么了不起的?父亲听了哈哈大笑,也就把人放走了,回去之后和母亲说起,两个人差点笑破了肚子。”

殷二老爷打起帘子进屋,见小北起身对自己裣衽行礼,他点点头后就冲那姜淮派来的掌家笑道:“回去告诉姜淮,送礼之外,他只要愿意,就来喝这杯喜酒,大不了我在书房单独款待他。”

等到那掌家起身连声答应,行过礼后告退离去,殷二老爷才对有些迷惑的小北说道:“家母闺名束玉,姜淮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灵机一动拿出来调侃,但父亲却也赏识他急智。后来父亲离开内书堂多年之后,却还托冯公公打听过姜淮,他那时候已经是御马监奉御,还特地到家里来拜见师父师母,父亲致仕的时候,确实是他一路送到天津,父亲也确实拿他当弟子相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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