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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在叶家门前稳稳落下。从轿子上下来的叶钧耀跨过轿杆,见门前一个一个门房迎上前来,他突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在这京城他呆够了,终于可以跳出去好好舒展一番筋骨!

“老爷,二姑爷已经来了。”

听说是汪孚林来了,叶钧耀看似只是点了点头,脸上也没什么大变化,但脚下却走得飞快。张居正夺情这么天大的事,别说他在户部自有各式各样的议论,就是甬上乡党之间,对此也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其中不以为然的人相当多,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但这些都是题外话,他很清楚,这会儿汪孚林匆匆赶过来,想要确定的肯定只有一件事。

当来到妻子苏夫人起居的正房时,他就只见汪孚林陪坐下首,却正在和叶小胖一来一回说着话,却是正在考问叶小胖的学问。见长子满头大汗,甚至连自己进屋也没察觉,汪孚林亦是专心致志,他就没出声,甚至还对苏夫人打了个手势,直到这郎舅俩告一段落,他才咳嗽了一声。见女婿和长子连忙站起身来行礼,他就颔首笑道:“孚林,你看明兆眼下这学问功底怎样?”

“乡试之难,更胜过会试,尤其是南直隶和浙江这种地方。”说到这里,汪孚林顿了一顿,这才笑眯眯地说,“我本来还想着给方先生和柯先生写封信,看看他们能否帮个忙,但现在,秋枫有信过来,说是如今这位南京国子监祭酒督学严格,而且,自从隆庆元年,两京乡试监生革去‘皿’字号,结果只有数人中举之后,南京监生一度大闹,现在又恢复了额度,我觉得可以问问明兆自己的意思,是否愿意去南监攻读,和秋枫做个伴,争取考个举人。”

想到那次躲在书房里,在黑暗中听到母亲的那番话,叶小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大声说道:“我去,我一定会考个举人出来!”

见叶小胖竟然如此爽快,叶钧耀登时有些意外。他当然知道这个大儿子就那么点天赋,比自己当年更勉强,可就算这时候让人去改学武艺考武举武进士,那也迟了,更何况叶家又不是余姚孙氏,他和三房兄长的关系就那样了,要是下一代没一个把得住的,那怎么行?明知道儿子并不是那么喜欢读书,此时却愿意去南监,他忍不住赞赏地冲着叶小胖点了点头,打发人下去后,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打起精神先丢出了一个好消息。

“今天吏部那边给我递了明话,我选了江西按察副使,提学道。”

按察副使只是一个级别,担任的很可能是兵备道,分巡道,提学道,这其中,叶钧耀在进户部担任员外郎之前,已经当过正五品的按察佥事徽宁道,在京城又已经当了这么多年京官,放出去的时候仍是按察司,级别提一级就顺理成章了。然而,竟然是提学副使,这就意义不同了,因为这意味着未来一任三年之内,整个江西各府县的新秀才,全都要出自叶大宗师之手!

因此,即使是苏夫人,此时也不禁又惊又喜,可看到一旁的汪孚林显然没那么高兴,她立刻问道:“孚林,你可是有什么顾虑?”

“江西乃是科举大省,但解额却不算多,隆庆四年,江西遗才试就踩死过六十多人,而后乡试又闹出过弥封风波。所以,江西提学副使并不好当,还请岳父多多留意。但是,更重要的是另外一条,如今首辅大人夺情,一旦士林有所议论,他一定会管控言路,这其中,管束生员就是最重要的一条,而且道试把控在提学副使手中,还请岳父在这上头不偏不倚,千万不要矫枉过正。毕竟,一府一县取多少秀才,当地多少世家寒门全都死死盯着。”

叶钧耀本来还有些即将被人称作是提学大宗师的飘飘然,被汪孚林这么一说,满腔得意登时化作冷汗出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的他才苦笑道:“怪不得近来甬上乡党但凡有聚会,余侍郎(余有丁)也好,沈龙江(沈一贯)也好,全都暗指你深得首辅大人信赖,也只有你敢这么猜。我知道了,此行江西南昌,必定不会像当初第一次当官上任歙县那样,一张嘴就给自己惹一堆麻烦。”

“岳父也别这么说。一回生,两回熟,您后来在福建司不是得心应手,这才能为一司之主?”

汪孚林深知叶大炮不是小心眼的人,但还是小小捧了一句。但今天他来,主要不是为了这个,当即压低了声音问道:“敢问岳父,我伯父他……”

“他让我派去的人捎了封信回来,信我已经烧了,免得留下证据。他说,本来他就算装聋作哑也无所谓,他虽被人称作名士,可也不是靠名声当饭吃,可是,王崇古这个兵部尚书因为你的算计,已经当不了几天了,如此一来,所谓蒲州帮便只剩下了张四维这么一个随着首辅大人亦步亦趋的应声虫,可歙党三人又如何?

他是兵部侍郎,殷石汀是户部尚书,还有个不哼不哈却颇得上意的许学士,不党也是党。当此之际,还不如他迂腐一把,惹人厌弃,也好给你铺路。否则,你背后有他,金宝又要拜在许学士门下,你就更加引人瞩目了。你若不孤,怎么当得好御史喉舌?”

说到这里,叶钧耀自己忍不住佩服地叹了一口气:“我一向都觉得他行事有些畏首畏尾,可今天看到那封信,我才觉得,他对你确实很好。”

汪孚林也没想到,汪道昆竟然不仅仅是为了心头那股意气,而是想到了长远的实力对比,更考虑到了张居正的心意,为此不惜硬顶心意已决的张居正!他在心里默默谢了一声,这才站起身来。

“岳父,岳母,近来乃是多事之秋,我就不多留了。既然知道了伯父的决断,那么,我先替他扫平障碍再说吧!”

目送了汪孚林出门,等外头的妈妈复又放下门帘,叶钧耀忍不住对苏夫人道:“夫人,他是不是又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苏夫人摇了摇头,哑然失笑说:“孚林从来做事都是犹如羚羊挂角,旁人捉摸不透,我怎么知道?不过,他最有主意,老爷你别担心他,赶紧把自己的事情办好,早日启程才最要紧。毕竟,这次要把明兆夫妻一块带到南京去。”

就在朝中大多数官员,都在等着张居正夺情的最后结果,完全忘了先前科道两拨人的争端之际,汪孚林这位广东道掌道御史,一口气上了四道弹章。

其一,弹劾兵部尚书王崇古于刑部尚书任上放纵文书管理,以至于刑部案卷缺失严重。

其二,弹劾内阁三辅张四维纵容妻兄王海低买高卖,以至于甘肃一度米价腾贵,将卒困顿。

其三,弹劾内阁次辅吕调阳纵容家奴交接官员。

其四,弹劾永平知府借纳妾之便,受人钱财四千余两。

相较于前头的三道弹章涉及到的官员层级之高,简直让人人为之侧目,最后一个永平知府反而算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了。当这四道奏疏的具体内容被人一下子传抄开来之后,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咂舌于汪孚林的大胆,一时间就连张居正夺情这么一件大事的关注度都一下子降低了几分。

弹劾王崇古的罪名,汪孚林知道确实比较牵强,他不是不可以把矛头集中在当初王崇古说动张四维,为晋商大开方便之门,于是重开大同、宣府和山西三地长城的马市,但要知道,马市已经兴起多年,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和富商因此而赚得盆满钵满,俺答汗也因此消停了下来,而且确实有利于边疆长治久安,他不会因为对晋商的提防就去捅马蜂窝,就只能把他之前带人刷卷磨勘的成果拿出来抛砖引玉了。

正如同他所料,没人敢贸贸然跟着他炮轰吕调阳和张四维,那个倒霉的永平知府又不够重要,但王崇古那边却一下子引来了众多炮火。

因为打从王崇古当初入京任戎政尚书开始,就一直都是科道言官的重点目标之一,弹劾王崇古的比当年那些弹劾谭纶老病的言官还多!

于是,当年就因为炮轰王崇古,不但没能功成名就,反而受到下诏责问的给事中刘铉,自然而然便跟着汪孚林上了一道更加慷慨激昂的奏疏,他却不比汪孚林点到为止,基本上是把自己所知道的王崇古那些罪状一条一条全都罗列了出来。刘铉之后,又是几个给事中和御史轮番上阵,看那架势,仿佛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力度之大,简直让汪孚林想到了自己之前那引仇恨的程度。

而在他看来,这后头绝不会只关乎言官们和王崇古之间的新仇旧恨,只怕王崇古曾经里通游七的事发了,这才会在这当口遭到集火!

被汪孚林这组合拳一搅和,好些言官群起而攻王崇古,关于夺情之事的关注度,再次降低了两分。虽说万历皇帝朱翊钧直接下诏抚慰王崇古,可汪孚林并不像从前弹劾王崇古的科道言官那样,受到任何申斥,这顿时让很多人品出了滋味来。就连王崇古自己在从兵部回到家中门前下轿时,也忍不住环顾四周,心中清楚,自己留在兵部,留在京城的时间只怕是很少了。

这是他早有预料之事,可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汪孚林亲自捋袖子上阵,更没想到汪孚林除了他之外,还一口气扫进去内阁除却张居正之外剩下的两位阁老。而且,两相比较,对于张四维的弹劾之刁钻,看似远胜过吕调阳,可实则对吕调阳家奴交接官员这种攻击,却比抨击张四维私德的攻击要严重得多。以他和张四维与汪孚林,又或者说汪孚林背后的松明山汪氏,和歙党徽商的矛盾,他不认为汪孚林竟然会矛头对准吕调阳,而轻轻放过张四维。

这明显便是有诈!

“汪孚林也许是在明里向吕调阳狠狠捅刀子,实则在保他?”

当踏进书房的时候,王崇古突然停顿了一下,竟是矗立在门帘前发起呆来。他可以确定,经由之前的那场争端,再加上现在张居正夺情之前,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给吕调阳找的麻烦,如果没有汪孚林这画蛇添足的弹劾,说不定等到张居正起复回朝办事,吕调阳就直接下去了!可现在被汪孚林这么一闹,他是新仇旧恨被冯保和张居正一起清算,肯定保不住,而那个倒霉的知府自也难以幸免,可剩下吕调阳和张四维二人总不至于立时三刻出问题。

否则,汪孚林一道奏疏打下去四个官员,其中两个阁老一个尚书,岂不是空前绝后,震古烁今?

当然,吕调阳也好,张四维也好,经此一事,便算是身上有污点了,更有利于张居正又或者冯保把控。可恨张四维那妻兄王海所作之事,就连他也不甚了然,汪孚林又是从哪打听到的?他究竟盯了自己舅甥二人多久?

而声名动九重的汪孚林,此时此刻却再次来到了门庭若市的张大学士府,递上名帖,却是直接求见张嗣修。对于他这位常客,门房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不多时便复又回来,恭恭敬敬地将他请进了门,一绕过影壁,汪孚林就看到张嗣修那熟悉的身影。只相对于平日的谈笑风生,这位年轻的翰林院编修这会儿眼圈青黑,脸色极差,见到他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毕竟祖父新丧,父亲张居正没走,长兄张敬修却带着弟弟们紧急先赶回江陵去料理丧事了,张嗣修则因为已经是朝廷官员,不能轻易离开,再加上父亲不见客,他总得接待一下那些不得不见的客人。而且,尽管皇帝已经下诏夺情,身在翰林院的他却能够察觉到那股潜藏的暗流,哪里会没有忧虑?

如果可以,父亲当然也愿意丁忧守制全孝道,可是,父亲从前那样的强势,得罪过多少人?在位的时候,连刘台这样的门生也敢上书弹劾座师,倘若真的丁忧回乡,会遭到怎样的反攻倒算?可大明这八十多年来,都不曾再有夺情,而前头更有正德年间杨廷和这位首辅回乡守完全丧做出了表率,父亲一旦夺情,日后会是怎样的名声?

一向机敏善于应变的他强打精神和汪孚林互相拱了拱手,陪着人进前院正堂西侧的花厅时,免不了猜测汪孚林的来意,可一进花厅还来不及奉茶,他便只听得汪孚林开口说道:“首辅大人屡次上书请丁忧,皇上却屡次下诏请夺情,如今朝中虽不免会有非议,但我猜测,阁老们已经带了头,皇上应该会请朝中那些尚书们上书请首辅大人留下辅佐皇上,所以,夺情之事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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