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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厅堂里一片死寂,自打吴王李恪走了之后,长孙无忌等人全都默不作声地沉默着,个个满腹心思,然则不管诸人心里头想的是什么,有一条却是相同的,那便是全都认定诸皇子中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为了达成夺嫡之目的,没啥事情是这帮皇子们不敢干的,一念及此,诸人心中都情不自禁涌起了一股子凉嗖嗖的寒意。

“子詹,依你看来,此事成算如何?”良久的沉默之后,始终闭目沉思的长孙无忌终于睁开了眼,凝视着崔泽,面色凝重地出言询问了一句。

崔泽也可算是当世之智者,于谋算之道亦是老手,先前沉思之际便已算出了大致的可能性,只不过长孙无忌不问,他也不想多言,此时长孙无忌既然已开了口,崔泽就算再不愿,也只能出言答道:“两策相加而又无其余变化的话,成算约有四成,其关窍依旧在帝心念旧与否上。”

“四成?呵呵,四成!”长孙无忌的胖脸上露出了个怪异的神情,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随即摇了摇头道:“子詹似乎尚有未尽之言,且说下去好了。”

“是,世叔愿听,小侄便直说了。”崔泽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看了看长孙无忌的脸色,这才接着道:“世叔想来也猜到了,既然要小侄说,那小侄也就献丑了,依小侄看来,此事纵使能成,后患无穷矣,其一,陛下心中其实是想着实关东以利社稷,若因此事而中断,圣上即便口中不说,心中势必也会有疙瘩在,真要化解虽不难,却需极长之时日,于世叔之圣眷恐有所损伤;其二,此事一起,世叔与太子殿下将再无缓和之可能性,若是世叔不能阻止太子殿下登基,则时日一到,必将有大祸矣,这也正是吴王殿下抛出此策之用心所在,其意不过是要趁势将世叔推到太子殿下的对立面上去,从而借助世叔之力,以谋其夺嫡之助罢了;其三,关东民风尚算纯朴,虽有变未必有大乱,然则,若是山东等民风彪悍之所在也有样学样,则我大唐之根基恐将动摇,以陛下之睿智,必然看得清此举的危害,其必出重拳以灭此苗头,若如此,无辜之百姓恐遭池鱼之殃矣;其四,关陇各世家未必是铁板一块,今日世叔一动,风声必然走漏,那后果只怕未必美妙。当然,此皆小侄之谬测,未必准当,一切尚需世叔明断。”

“嗯。”长孙无忌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原本就紧锁着的眉头更是皱得深了几分,可着劲地拈着胡须,却迟迟不肯下个决断。

长孙无忌不贪财,也不算是太喜欢揽权,可诸遂良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官迷,为了能当上侍中,他可是不惜从背后捅了前上司刘洎一刀,又因其父死得早,家境算不得太富裕,为了维持世家的体面,私底下自是没少干些小勾当,当然了,欺男霸女倒是不至于,可隐报荫户,私购良田的事情却是干过的,与长孙无忌主要考虑的是关陇世家的整体利益不同,诸遂良更多的是考虑自己的小利益,此时见长孙无忌似乎被崔泽的话所动摇,心里头立马有些个急了起来,毕竟真要是移民实关东的话,他那些私底下的小动作难保不会在普查之下曝光,故此,眼瞅着长孙无忌迟迟不下决断,诸遂良眼珠子转了转,突地开口说道:“子詹所言固是有理,然我等却未必定要与吴王殿下共进退,这天寒地冻地,我等得了病亦属寻常事也,至于旁的,那就不是我等能管得了的罢。”

崔泽一听诸遂良这番掩耳盗铃的话,忍不住莞尔一笑道:“诸侍中所言固是,怎奈今日吴王殿下大张旗鼓地前来拜访,便已将此路堵死了,掩耳亦是无用,徒增笑耳。”

“这……”诸遂良一听崔泽出言取笑自己,登时难得地老脸一红,嘴唇嚅动了几下,到了底儿却还是无言加以反驳,正自尴尬间,却见长孙冲从厅堂外掀帘子行了进来,对着默默无言的长孙无忌一躬身道:“父亲,申国公高履行、明国公杨弘礼、郑国公张亮、濮国公庞同善并王、谢、林、许等诸家主联袂前来拜会父亲,皆已到了府门外,请父亲示下。”

“嗯?来得好快啊。”长孙无忌不用去见这帮子关陇权贵,便能猜得出他们的来意一准是冲着《移民疏》来的,心里头对于诸人的一致前来登时便起了疑心,念叨了一句之后,并没有说要见与否,只是一味地拈着胸前的长须,脸上的神色变幻个不停,厅中诸人都不敢出言催促,一时间厅堂里再次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见与不见都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然则事到如今,却已是到了该作出个抉择的时辰了,长孙无忌沉吟了片刻之后,抬起了头来,深吸了口气,而后重重地呼了出来,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奈何,奈何,冲儿,去将诸位大人都迎到二门厅堂,为父一会儿就到。”

“是,父亲。”长孙冲恭敬地应答了一声之后,退出了房去,自去安排诸般事宜不提。

一见长孙无忌下定决心要参与其事,诸遂良暗自松了口气,不过却并没有在此时多说些甚子,可崔泽却似乎有些子急了,紧赶着站了起来,躬身道:“世叔……”

长孙无忌缓缓地摇了摇头,止住了崔泽的话头,叹息了一声道:“子詹不必再劝,这若是天意,那老夫便自受了罢。”

“唉……”崔泽长叹了口气,不敢再行进谏,恭敬地行了个礼,退到了一旁。

“登善,子詹,尔二人且稍坐,容老夫先去更衣,再一道去会会诸世家罢。”话音一落,起了身,拖着脚便往后堂行了去,其背影竟是一派的萧瑟。

长孙府之二门厅堂乃是会外客之用,其面积自然是不小,可这会儿却显得拥挤无比,大大小小三十余关陇世家之家住济济一堂,个个都是有封爵的人物,来头都不小,其中又以申国公高履行、明国公杨弘礼、郑国公张亮、濮国公庞同善四人的身份最高,除了郑国公张亮是摆明了架势支持魏王李泰之外,余者皆是中立派,往日里彼此间见了面,总要嘻嘻哈哈地絮叨上一番,可此时众人端坐在一起,却无人有心闲聊,全都心不在焉地傻坐着,眼睛却不时地瞄向后堂口那道厚实的门帘,偌大的厅堂中竟除了喘息之声外,再无一丝其他声响,须臾,门帘一阵轻晃,被从内里掀了开来,接着四名健仆抬着一架胡床从后堂里转了出来,那胡床上赫然躺着一人,竟是长孙无忌,但见长孙无忌脸色苍白,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头上还裹着条冷敷用的巾子,一副病怏怏之状,众人一见,皆大惊失色地站了起来,竟无人去关注跟在胡床后头走将出来的诸、崔二人。

“司徒大人,您这是怎的了?”

“司徒大人,您没事罢?”

“司徒大人,您贵体有痒乎?”

……

一众家主见长孙无忌如此形状,忙不迭地便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请安问好,声音登时噪杂成了一片,谁也听不清旁人在说些甚子,只顾着自己瞎嚷嚷,以表达自己的关切之情。

“诸公,老朽偶感风寒,体弱无力,无法答礼,还请海涵。”长孙无忌一副吃力状地从厚棉被中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抬了抬,语气微弱地说了一句。

濮国公庞同善乃是个军汉,生性最直,此时见长孙无忌如此虚弱,登时就急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扯着大嗓门,跺着脚道:“司徒大人,您怎地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唉,这刀子都要砍头上了,您这……,哎,糟了,糟了!”

申国公高履行乃是长孙无忌的表弟,其父高士廉曾抚养长孙兄妹长大成人,两家乃是一体,彼此间感情素来深厚,此时一见长孙无忌病成这般膜样,再一思及即将动刀子的太子李贞,不由地悲从心起,眼角一阵湿润,赶忙抢上了前去,握着长孙无忌的手,轻唤道:“辅机,您这病不碍事罢,若是吃不消,且赶紧回去先歇着,我等改日再来好了。”

长孙无忌与高履行乃是一块儿长大的总角之交,此时见高履行如此体贴入微,心中自是感动不已,然则长孙无忌却并未多说些甚子,只是吃力地点了下头道:“天寒地冻,人易生病,老夫如此,尔等可也得多加小心才是,别似老夫这般病倒了,误了朝议大事可是不妥之至啊,唉,老夫实无力支撑了,各位请自便,容老夫先行告退了。”话音一落,那四名健仆便即刻抬着长孙无忌又转回后堂去了,只留下满大堂的家主们面面相觑地呆站在那儿,谁都不知道究竟该说啥才好了。

眼瞅着众人发愣,诸遂良便已知晓这帮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都没把握到长孙无忌先前那番话的真实用意,心里头不禁有些哀叹这帮子靠着荫蔽过活的家伙大多是废物一群,无奈之下,只好站了出来,对着众位家主做了个团团揖,面带苦笑地道:“司徒大人病倒了,老夫先前也受了寒,明日怕是也无法参与朝议,身体不适,得先行一步了,诸位请了。”话音一落,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微笑地看着众人。

“啊,是啊,这天气冻得,简直比辽东还寒上三分,不好,老夫也感了风寒了,先走一步了。”郑国公张亮不愧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心思在诸人中算是最敏捷的一个,一见诸遂良那等做派,再一联想先前长孙无忌的话语,自是明白了事情的关键,丢下句话,便假作身体不支,率先开溜了,一众家主人自也不算傻子,到了此时,自是全都反应了过来,于是乎,人人有样学样地全都告辞而去,不数息,满大堂的家主们全都散了个精光。

“都走了么?”斜躺在胡床上的长孙无忌见到长子长孙冲从门外走了进来,连动都不曾动上一下,只是抬了抬眼皮,淡淡地问了一声。

“回父亲的话,都走了。”长孙冲躬着身子回了一句,略一踌躇,还是忍不住出言问道:“父亲,此举一出,我等与太子殿下再无转圜之余地也,倘若……,那该如何是好?”

“此事非尔所能预闻,尔无须多言。”长孙无忌脸色一寒,毫不客气地挥了下手,训斥了一句,惊得一向孝顺的长孙冲连退了数步才站住了脚,惶恐地跪了下来道:“是孩儿不孝,惹父亲生气了。”

“唉,罢了,尔将来要继承老夫的家业,若还是这般懵懂,为父怎生放心得下。”长孙无忌自是清楚自家这个长子厚重有余,而机变不足,实难支撑起整个长孙世家,再一想起唯一能出人头地的六子长孙成亮如今已是疯癫之人,心中登时便是一阵酸楚,长叹了口气道:“若是成亮不出事那就好了,他若在,定能知晓为父的苦心。”

“父亲,孩儿不孝无能,请父亲责罚。”一听长孙无忌如此说法,长孙冲更是羞愧难当,头埋于地,颤着声请罪道。

“罢了,罢了,一荣一枯皆有定数,为父年事已高,时日未必还有多少,总得为后人们做些安排才好,尔是长子,自该知晓些事理,且起来罢,让为父说与尔知好了。”长孙无忌不忍心再训斥长孙冲,从胡床上翻身而起,盘腿端坐着,虚抬了下手,略带一丝无奈之情地说道。

“是,父亲,孩儿遵命。”长孙冲磕了个头,紧赶着起了身,恭恭敬敬地躬身侍立在一旁,等候着自家父亲的教诲。

“冲儿,尔虽从不明言,为父却知尔其实深恨太子殿下,为父说得可对?”长孙无忌瞥了长孙冲一眼,冷笑着说道。

当着自家父亲的面,长孙冲不敢撒谎,只得点了点头道:“父亲,若不是他,六弟又岂会落得如此之下场,为人兄长者,岂能无动于衷。”

“所以你就鼓动着要为父出手与太子殿下死磕么?”长孙冲话音刚落,长孙无忌立马冷着声接了一句。

“父亲,孩儿……”长孙冲先是一愣,接着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忙不迭地便跪倒在地,可着劲地磕头,再不敢出言狡辩。

“痴儿,痴儿,尔真欲我长孙一族被诛一空么?唉,起来说罢。”长孙无忌摇头叹息了一番,冷眼看着汗流浃背的长孙冲道:“尔真以为为父此番便是要与太子殿下决胜朝堂了么,嗯?”

“啊,那父亲之意是……”长孙冲本就不是个机变之辈,一听长孙无忌此言来得蹊跷,大吃了一惊,疑惑不解地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并没有直接回答长孙冲的疑问,而是接着问了一句:“尔以为太子殿下何许人也?”

“这个……”长孙冲看了看自家父亲,欲言又止。

“说罢,此地就你我父子在,甚话都可以直接说,不必隐瞒。”长孙无忌冷笑了一声,一拂大袖子,语带不耐地说了一句。

“是,父亲,依孩儿看来,此人工于谋算,长于军略,至于政务之道,孩儿以为其尚不算圆融,过于逼人,必遭忌,非明君之像。”长孙冲见父亲不耐,自是不敢隐瞒自己的观点,这便将自己对李贞的看法和盘托了出来。

“小儿之见!”长孙无忌冷笑了一声道:“不算圆融?嘿,好一个不算圆融,这在为父看来,方是其厉害之处,至于算不算明君,又岂是尔这等废材所能说的,跪下!”

“是,父亲。”长孙冲一听自家父亲语气不对,吓得浑身猛地一个哆嗦,忙不迭地便跪倒在地,便是连头都不敢抬起。

长孙无忌冷冷地看了长孙冲好一阵子,这才冷着声道:“唉,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二十年,老夫老了,陛下也老了,人一老顾忌就多,若非为了儿孙辈,老夫又何苦去趟这浑水呢,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一切就看天命罢,尔给为父记着:从今日起,不许尔再假借为父之名行事,更不许再有丝毫与太子殿下冲突之举,便是连抱怨也不能有,若是有所违犯,修怪老夫出手无情!”

“是,父亲,孩儿遵命。”长孙冲自是清楚自家父亲说一不二的性子,哪敢再多狡辩,尽管心中尚不服气,可还是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下来。

“尔下去罢,吩咐下人闭门谢客,所有来访之人老夫一概不见,除非是陛下又或是,嗯,或是太子殿下到了,去罢。”长孙无忌发作了一通之后,也有些累了,无力地挥了下手,吩咐了一句。

“啊,是,孩儿告退。”一听长孙无忌这般吩咐,长孙冲登时便大吃了一惊,可又不敢再出言询问,只得躬身应答了一句,退出了房去,自去照着长孙无忌的吩咐办事不提。

“唉……”待得长孙冲退下之后,长孙无忌望着门帘发了阵呆,而后长叹了一声,躺平了身子,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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