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亲戚所在的村庄,在苏州的最北方。
因此,苏州刺史丛溥当时在此地囤积了大量兵力,用这作为江淮地区在乾城失陷后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村庄守军的首领,则是长孙元杰的副官,翟仁兵。
当叛军围城刚满两年之时,翟仁兵已多次派遣斥候前往乾城收集情报。
他深知乾城内的粮食最多只能支撑两年,如果继续拖延,叛军无需发动攻击,乾城因食物短缺而瓦解只是时间问题。
翟仁兵的想法是寻找一条能秘密进入乾城的小径,即使是一袋一袋地运送粮食,也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但是,尽管已经过去了两年,叛军对乾城的包围仍然水泄不通,别说是人,哪怕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前前后后,十几个斥候带回来的情报都是如此,翟仁兵也只好放弃了支援乾城粮食的想法。
他依然记得在两年前,和长孙元杰将军分别之际,将军一再嘱咐自己的事情:
“无论乾城局势如何,都不得支援。若叛军破城,立即派人将消息带回都城,同时尽量拖延叛军的行军速度,为朝廷迁都争取迁都的时间。”
其实,翟仁兵对将军的这番命令也曾产生过动摇。
那是在叛军围城一年半后,敌军发起了自围城以来的最大规模攻势。
那些天,战场上尸体堆积如山,十里之外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浓烈的尸臭。
当时,翟仁兵曾将长孙元杰的命令置之脑后,他调动所有斥候前往乾城,并集结所有士兵,准备亲自前去支援。
可是,斥候带回来的消息让他如坠冰窟。
原来,想要支援乾城的不止他一人。然而,其他几路援军在途中遭遇叛军的埋伏,无一幸免,全军覆没。
翟仁兵此刻方才恍然大悟,为何长孙元杰将军反复告诫他,不要派出援军。
原来将军早已经考虑到了这种可能,倘若他没有事先派遣侦察兵去探查敌情,恐怕也难逃被伏击身死的命运。
从那时起,尽管他每时每刻都在担忧乾城的战况,但派兵增援的念头却再未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只不过,翟仁兵还是不停地向乾城派遣斥候,期盼着会有奇迹的发生。
终于,时间来到了叛军围城后的两年半后的某一天,斥候连夜带回了消息:乾城内最后一匹战马,也在今天吃完了。
翟仁兵一夜无眠,作为军人,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他已经为长孙元杰和丛溥竖起了牌位,带领一众将士,跪拜悼念即将为国尽忠的二人。
随后,他便派人赶往都城,催促朝廷马上开始迁都。
当乾城失陷后,他会忠诚地执行将军的命令,死守这片土地。
然而,他也清楚,自己能坚守的时间不会太长。
随后,他着手安排遣散这个村庄的村民。
不过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竟然没有一名村民愿意听从他的劝告,离开这个即将遭受战祸的地方。
村里的男人们已经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军队,他们誓死保卫家园。
甚至那些老人、妇女和孩子,都坚定地表示不会离开故乡,他们选择与士兵们同生共死。
翟仁兵从军几十年,心肠早已坚如磐石,但在面对这些眼神坚毅的村民时,也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皇上啊,您如何对得起这些忠诚善良的百姓?”
从那天起,翟仁兵将自己手下剩余的斥候全部派出,他下达严令,一旦叛军破城,他们必须第一时间送回消息,而在那之前,他们必须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就在翟仁兵做好必死的准备,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村子的村长找到了他。
村长说,他有办法,可以解乾城之围。
翟仁兵淡然一笑,对村长表示了感谢,但心里压根没有当成一回事。
数万大军都无法扭转的局面,你一个小小的村长,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看出翟仁兵的不信任,村长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半个月后,负责侦查乾城周边情况的其中一名斥候返回了村庄,告知了翟仁兵一个奇怪的消息。
乾城中每日香气四溢,像是炖肉的香味儿,甚至他们这些躲藏在离城池十几里之外的人,都能清晰地闻到。
翟仁兵听后欣喜若狂。
虽然不知道长孙元杰和丛溥用了什么办法,但城里的人显然已经获得了食物。
每多撑过一天,就意味着多了一天的生机。
时间又过了半个月,这段时间,再也没有斥候送回来任何消息。
在这期间,翟仁兵逐渐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长孙元杰将军戎马一生,骁勇善战;丛溥太守才学兼优,足智多谋。这是他此生最为佩服的两个人。
但,他们归根结底还是人,不是神。
现在乾城已经被叛军围成了铁桶一般,根本没有任何途径可以联系到外面,更别说运送食物进入城内。
后来,翟仁兵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但是他坚信,他所认识的长孙元杰将军,宁可打开城门和敌军决一死战,也绝不会做出那种选择。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个月过去了,斥候依旧音讯全无。
更加诡异的是,翟仁兵和所有的士兵,都闻到了一股肉香味。
这里距离乾城,可是有足足六十多里的距离啊!
翟仁兵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觉得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了。
又过了半个月,翟仁兵终于下定决心,挑选了几名机警的士兵,亲自带领他们前往乾城调查情况。
因为,现在他们不光能闻到肉香味,还可以闻到一股恶臭。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翟仁兵立刻就辨别出了这种味道——尸臭,浓烈的尸臭。
因此,他不再犹豫,入夜之后,立即组织人马向乾城进发。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村庄十几公里的时候,就遇到了长孙元杰和丛溥所带领的军队。
他们只有寥寥数百人,其中还有一些乾城的普通百姓。
翟仁兵又惊又喜,赶忙上前迎向他们。
但,他们好像特别的疲倦,每个人的脸上都不带任何表情,麻木的和翟仁兵打了声招呼,便穿过他们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犹如一群僵尸。
翟仁兵凝视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将军逐渐远去的背影,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叛军围城,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思绪如电光火石般闪过,翟仁兵马上命令,让手下跑得最快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村子,通知守军这个重要消息,而他则带着剩余的士兵继续朝着乾城方向前进。
随着距离乾城越来越近,空气中的恶臭也愈发浓烈。
翟仁兵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都忍不住想要呕吐,更不用说他那些年轻的士兵了。
终于,他们来到了距离乾城仅剩十里之地。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未发现敌军的一兵一卒,甚至连己方的斥候也踪迹全无。
他们毫无阻碍地抵达了乾城的城门之下,那城门敞开,城内的街道却空无一人。
一阵微风拂过,本应是炎炎夏日的燥热,翟仁兵却感受到刺骨的阴凉。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城池,这里死寂得犹如一座空城,没有半点灯火,也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此刻,翟仁兵的身体猛然颤抖了起来。
他目光所及的前方,一处明显的人工挖掘的大坑映入眼帘。
众人拔出武器,缓慢地靠近那个大坑。
在翟仁兵的命令下,士兵们点燃了火把,将坑内的景象展现在眼前。
这一刻,所有的士兵都瞪大了双眼,惊恐地望着坑内的景象,纷纷心胆俱裂地跪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翟仁兵的脸色变得惨白无比,仿佛瞬间失去了力量,也瘫坐在了地上。
在这个坑中,人类的残肢断臂、腐烂的内脏、半块的头颅,甚至还有婴儿破碎的身躯堆砌如山。
在这些残尸的下方,一个巨大的、由无数不规则的血红色肉球组成的怪物正在缓缓地蠕动,似乎在吞噬着这些残尸……
……
寅时,翟仁兵蓬头垢面,摇摇晃晃地走回了村子。
他带领的士兵们在目睹那恐怖景象的瞬间,纷纷陷入疯狂,他竭力劝阻,却无法阻止他们相继自尽身亡。
踏进村子里,他恍若梦游般的双眼,看到的全村老少,包括那些士兵,都聚集在村子中央的广场上。
他们一个个俯首跪拜,口中低声念诵着什么,神情虔诚又充满恐惧。
这时,长孙元杰和丛溥出现在他的身边。
“仁兵,这是报应,因果报应,谁都跑不了。”
两人看着翟仁兵,淡然一笑,然后同时抽出宝剑,毅然自刎。
翟仁兵却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那些跪拜的人们。
终于,他看到了众人所拜为何物。
一张巨大的供桌之上,摆放着很多肉,在桌子中央,则是一个微微颤动的血红色的诡异肉块,在肉块表面,翟仁兵隐约看到无数细如毛发的血丝,连接着面前跪倒在地的众人,贪婪地吸食着什么。
他看向依旧虔诚地磕头的村民们,突然放声大笑,笑声疯狂而凄厉。
村长走到他面前,木然地说道:“将军,这下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离开这里了吧?
不是我们不想走,是‘月佛’他老人家,不允许我们走啊……”
翟仁兵的笑声愈发凄厉,瞬间,他手中的剑化作一道寒光,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
古书记载:乾城之战,历时逾两载,至围城之第三载夏季,皇恩披泽,感天动地,神迹降临,叛军于短期内剿灭净尽。镇南大将军长孙元杰,副将翟仁兵,苏州刺史丛溥,英勇殉国,传颂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