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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外,云台边,八个低阶宫女垂首裣衽,面带微笑,保持这个僵直姿势一动不敢动。每隔两刻时,殿外司值内官扬起臂弯里的拂尘示意,宫女们便如蒙大赦,都顾不得松口气,急急变换体姿。即使只是左右两个动作,但一整天下来,那个累,比后世酒店大门前的礼仪小姐还够呛。

此刻,殿内爆出阵阵雷鸣般的咆哮,骇得殿外所有轮值的司值、怯薛、宫女浑身发抖。

“布伯,一月之期早过,你说为期太短,请求宽限时日。我又给了你三个月,现在三个月也到了,结果你拿出什么东西给我?就是这种低劣的破火铳么?我的枪呢?我的炮呢?你这该死的北庭小儿嫌命长了,竟敢欺君罔上!”

殿内传来一阵砰砰磕头声,一个惶恐声音响起:“大汗,请平息那天神之怒。虽然小臣无法完全仿造宋人火枪,但在铜火铳的基础上,参照火枪增加功能,造出的绳火铳虽然不及宋人火枪,但比早前的铜火铳强甚多……”

“我要的不是比你的破铜火铳强甚多,要的是宋人的火枪,一模一样的火枪!”忽必烈如雷的暴吼几乎掀飞大殿顶盖,“我大元能工巧匠比宋人多不知多少,强不知多少,宋人能造,为何我大元不能造?为何我云集中国外域各大匠能人的军匠万户府不能造!你给我说!说!”

殿外的司值、怯薛、宫女虽然看不到殿内情况,但完全能想像到大汗口水喷到那个可怜的军匠府万户脸上的场景。

布伯几乎是哭出声来:“大汗哇!不是小臣不为大汗造枪,实在是那火枪……太难了哇!小臣、小臣与府中诸大匠穷尽心力,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请大汗再宽限一些时日……”

“还要宽限多久?”忽必烈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仿佛前一刻那暴怒的声音不是他所发出。

布伯似在迟疑,期期艾艾道:“小臣大概需要半年……不、不……三个月,三个月一定可以……”

忽必烈不置可否,再问道:“宋人还有一种火炮,威力更甚,此器物研究如何?”

布伯语气苦涩:“大汗恕罪,未见到实物,臣等便是想仿制也难以下手,故而……”

“明白了,相信此番丞相南下会带来你想要的东西。”忽必烈的语气一转,透着说不出的冷酷,“大军克期鏖战,岂能因你等无能而平白折损?再给你一个月,要么见到枪,要么见到你的脑袋,你自己选。现在——滚出去!”

很快,一个狼狈不堪的人影失魂落魄从殿内倒退跌出,下阶梯时被长袍下摆一绊,差点跌倒。

附近一个宫女下意识伸手虚扶:“布伯大人,请小心……”

布伯抬起茫然的眼神看了宫女一眼,嘴角一勾,露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容:“多谢……无事,摔不死,其实摔死也挺好……”边说边黯然远去,那佝偻的背影透着一股难言的凄凉。

宫女默默看着,清亮的眼瞳里仿佛倒影着另一个同样凄苦的背影,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厉的冷哼:“贱婢!你倒好心。哼,无端动作,殿前失仪,是为大不敬,你可知罪?”

那宫女脸色一白,身体微动又硬生生刹住,勉力保持原样,不敢有所动作,垂首请罪道:“王公公,环娘是无心之失,你大人大量……”

那王公公冷笑:“洒家又不是丞相,哪来的大量?”

此言一出,那被称为环娘的宫女顿时变色,身旁左右的宫女们都不动声色悄然往两边退开数步拉开距离。

殿前失仪的罪名可大可小,端看司值内官的心情好坏,心情好时训斥一句轻轻放过,心情不好完全可以上纲上线,杖责、幽闭、贬黜,怎么狠怎么来。

王公公盯着环娘,阴冷的目光中带着一抹凶狠,哪怕是事不关已的宫女们对上这眼神都颤栗不已。

王公公凶光闪烁,面上几度显露酷意,但想到殿内那位眼下正在暴躁的当口,生怕闹出什么动静惹来不可测的祸事,只得忍住,冷冷一哼,拂尘卷扬:“算你这贱婢运气好,今次且饶你一回,晚膳减除,值守至亥时。再有下次,就让你跟你那犯贱的阿姊一起滚到缝纫女库房!”

王公公说完,一旁的尖脸内官谄媚道:“公公真是宅心仁厚,器量过人。”

王公公冷着脸:“这等逆臣之女,早死早超生,哼哼,似这般平白糜费米面……也就是大汗仁慈。”

身边诸小宦齐声应是,皆赞颂不已。

只有环娘脸色清冷,垂首时明眸闪过一抹哀伤。

……

大都皇宫延华阁东鹿顶殿,缝纫女库房。

顾名思义,这里是内宫低级使女缝衣纳补之处。库房两侧长廊边角,各有一排简陋的庑室,这便是织女们的住所。

每日凌晨金钟敲响,织女们便要准时到库房报道,开始干活,至申时末,方能歇息用膳。有时赶不完活,还得挑灯夜战,苦累不堪。在整个嫔妃宫娥体系中,织女几乎是最底层的存在,通常除了上了年纪的使女外,多是因罪贬嫡至此。

随着落日金钟鸣响,库门大开,一群双目熬红、神情麻木的宫女鱼贯而出,领了饭食之后,各自回到住处。

一个脸色苍白却难掩秀丽姿容的宫女刚刚推开房门,香风一闪,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低唤道:“阿姊。”

宫女放下食盒,苍白疲惫的脸上露出欣慰笑容:“环娘。”

“阿姊,你又瘦了。”环娘抚着阿姊的脸,心疼得眼泛红。

宫女淡淡笑道:“环娘更圆润了,很好呢。”

“阿姊……”环娘握着姊姊粗糙皴裂的手掌,想起当年这双柔荑的细腻柔滑,眼泪止不住流下。

“环娘莫哭,眼下天气渐热,已经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缝补这种活最是伤手,尤其是寒冬腊月,干裂起来皮破血流,严重的几可见骨。从宫女那有点变形的十指来看,没少遭罪。

“环娘,怎么昨日没过来?”宫女用手背轻轻擦去妹妹脸上的泪水。

“被王公公那老阉责罚,守到亥时。”

“啊!”宫女失惊,“他没把你怎样吧?”

“没有……”环娘咬唇恨恨道,“那个老阉倒是想来着,只是不敢。”

“他……怎会不敢?”宫女讶异莫名。

环娘竖起一根芊芊玉指往某个方向一指,低声道:“那个人,今天大发雷霆呢。”

“原来如此。”宫女兰质惠心,一点即透。

环娘眼睛发亮,神秘兮兮凑近:“阿姊,你可知道,那个人之所以大发雷霆,是因为被咱们大宋军队一种叫做‘火枪’的神兵所逼呢。”

“火枪?”宫女讶然,皱眉想了好一会,“咱们宋军里没这种神兵啊。”

“嗯,想来是新制神兵,连军匠营万户布伯想仿制都束手无策。还有一种叫‘火炮’的神器,听那个人咆哮,比火枪威力更大,元鞑忌惮非常。”环娘双手合什,一脸神往,“真想看看能把那个人逼成那样的火枪火炮是什么样的神兵利器。”

“能让贼酋如此暴怒,想必这利器给元鞑吃了不少苦头。嗯,环娘倒是给阿姊带来一个好消息。”宫女欣然而笑,旋又幽幽一叹,“可惜咱们姊妹被禁锢宫中,外面消息是半点都听不到,也不知道父亲大人可安好,行朝可安好……”

一说起这个,姊姊俩刚兴起的欣喜又慢慢沉下去,相顾垂泪,无语凝噎。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搅碎了房内的哀伤愁绪:“柳娘食毕否?速速开工,今夜还有三缗绢帛要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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