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小羽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当晚睡在一间位于山巅之上的陌生寺庙里。真好,真安静啊!倒不是听不见声音。有簌簌的山风,和禅院上了锁的木门被风撼动的吱嘎声。暗夜乌鸦噗噗地拍打着翅膀,那一声“啊”始终含在喉咙里。佛堂案台上的小老鼠直起身子,嗅一嗅油灯里装的是不是菜籽油。还有承载着巨量水汽的云层在屋顶上空如星际舰队一般疾速迁徙……
小羽所不知道的是,当晚源济叔离开她下榻的禅院之后,又回斋堂找筑山,后者对她留宿的事颇有意见。
“没爹没妈管么,不用上学?一个女孩子独自跑到这种地方来,出了事谁负责?我看,这是麻烦找上门了。”
源济胖嘟嘟的脸上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笑模样,“麻烦若真的找上门,耐心应对便是,凡事有果必有因啊!”
筑山品了品这句话,神色肃穆下来,冲源济躬身合十行礼,“长老说得是,多谢长老教诲!”
源济冲他赞许地点了下头,“怎么,这两天是不是输钱了?”
筑山叹了口气,“自打昨天中午在饭馆里遇上那丫头……小羽姑娘,就接连不断地输钱。从来都没发生过这种情况,真是我的克星!”
源济又点了下头,“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万物相生相克,生是本能,克是智慧……”嘴里嘟哝着,人已远去。
若问今年才二十五岁的绿帽哥是怎么当上无量寺住持的?再破败,好歹也是大梵天十八名寺之一啊。昨晚在禅院里,源济是这么跟小羽说的……
大梵天普遍日照充足,一年到头阴霾细雨的日子没多少,冰雪是从来见不着的。然而正所谓有阳必有阴,北部的一座高坡之后有片一望无边的洼地,叫“奈呺滩”。据科学家们推测,那片土地在远古时期可能被天上掉下来的重物砸过。倒不是完全见不到日光,只是丛林与沼泽共生,当中有毒虫怪兽出没。看起来平整的绿地,其实是湖面,一脚踏下去便万劫不复。
久而久之,自然没人敢去闲逛,连路都不存在了,可那不妨碍洼地里的东西往外跑。洼地中心是个深谷,谣传里面住着妖精和饿鬼,大部分只能昼伏夜出,倒也罢了。时不时会有些个道行高深、不怕日头的,窜至周边的居民区作怪。据说这一类还特喜欢住到人家地下室或阁楼里去,吓得奈呺坡以南的居民家家改为平房。
“你别看咱们无量寺现如今凄凉寥落,”源济对小羽说,“25年前在十八寺中的地位可仅次于仙鹫寺与参悬寺,大家均以降妖镇魔为专长。某日有这么一户人家前来,说家里被邪灵骚扰得痛苦不堪,请本寺上一任方丈慧忍长老前去除妖。慧忍于是带上他的徒弟,跟着那家人去了。我猜那次斗法定然凶险无比吧?徒弟回来后卧病在床,没多久便圆寂。而慧忍长老他……”
“他被厉害的邪灵附体了?”小羽快速地问道。
“诶?”源济一怔,“我这还没讲呢,你怎么猜到的?”
“源济叔刚刚不是说过,你们大伙儿被上一任方丈坑惨了吗?”
“真是个机灵的小丫头!”源济叔慈爱地望着小羽,仿佛她只有六七岁。“唉,刚开始我们哪里想得到啊?慧忍长老看起来也没什么异样。后来发现,他下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一去好多天,大家也只道他是去除妖。谁承想竟是赌钱去了!先是在山下的合法赌场里赌,后来政府出了规定,不许和尚进赌场。”
小羽又插嘴:“是因为这个原因,绿……那个、筑山长老才留头发的吗?”
源济点头,“是的,待会儿会说到他。总之呢,合法赌场不让他进,他就去地下赌场。我们寺在山下的地产被慧忍输光了,他还想把这间庙也拿去作抵押,谁敢接啊?人家总不能跑来山顶寺庙群里,开一家赌场分店吧?卖,也卖不出去,谁都知道这块地儿只能建寺庙,不能用来干别的。”
“所以就偷偷抵押给其他寺了吧?”小羽问。
“哎呦我的小祖宗!”源济拍了下大腿,“要是一早有你在,我们大家何至于沦落到今天的田地?是的,他拿着地契,去参悬寺跟人家说寺里碰上急事,需要借钱周转一下。”
参悬寺?小羽想起卖黄瓜的大婶说过,参悬寺里有位研磬法师,长得一表人才,整天有大姑娘小媳妇为了见他一面跑去拜佛,所以香火旺盛。但即便如此,最富有的肯定是老大哥仙鹫寺。“为啥不去仙鹫寺借?”
“你这又问到点子上了,那个邪灵的段位可不一般!若是寻常之辈,我们这些稍通法术的也能察觉到。后来才知道,邪灵本是奈呺滩鬼王的妹妹,其实也没干啥坏事,她是看上了那家人上高三的儿子。但人家要考大学的嘛,哪能跟个女鬼谈恋爱?总之,邪灵同慧忍斗法之际元气大伤,差点儿被灭掉,全靠哥哥自创的一条保命咒语,念过之后便能牢牢附体在敌人身上。而仙鹫寺的三大长老修为已臻化境,一眼就能瞧出慧忍身上的邪灵。还好三长老常年闭关,不理俗务,轻易不下山。”
小羽点头,“那三位长老叫什么?”心道等八个月后佛会召开之际,定要仔细留意。
“三长老为了提醒世人凡尘之苦,给自己取名为——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可惜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源济长叹一声,“当时距邪灵附体已有八年之久,我们的家底儿全被掏空,还欠了人家参悬寺一座庙!怎么发现的呢?是因为要开十年一次的住持会议,慧忍托病不参加。三长老中的怨憎会长老回顾这些年我们无量寺的状况,起了疑心,亲自前来慧忍禅房查看,这才真相大白。”
“哦,那后来呢,后来呢?”小羽现在很庆幸自己选择了十八寺中垫底的无量寺作大本营,这么好听的故事别处可听不到。
“二人当时就动上了手。慧忍不敌,被怨长老制住。然而邪灵已于慧忍灵魂深处生根,无论如何驱赶不走。怨长老又不忍心灭掉慧忍,佛门有好生之德,况且慧忍自己也是受害者。于是施法将他禁足于禅院内,除了不许外出,其余生活起居均不受影响。并告诫慧忍潜心修行,靠自己的力量,或许终有一日能摆脱邪灵。”
“然后就轮到筑山出场了是么?”小羽掐着点儿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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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山幼年丧父。据带着他改嫁的母亲说,此儿是胎里素,且对佛教极有兴趣。十来岁时曾计划过出家,母亲不许,指望他将来结婚生子。于是就去上大学,数学系毕业后,搬来仙鹫省定居。在当地找了份统计的工作,想着或许能在十八寺当个俗家弟子。结果拜了几个大寺,都不收。人家光是正规徒弟就已人满为患,顾不过来了。
后来筑山也是跟小羽一样的想法,找间人丁稀落的去试试运气。遂来到无量寺,说要见住持。怨长老曾吩咐过,只要有监察僧在场,准许慧忍见客。慧忍貌似很喜欢筑山,收他做了俗家弟子,并许他定期前来,为他讲经。时间一长,监察僧也就放松了警惕,不那么仔细盯着了。
“小羽你猜猜,”源济说到这里时,问他的听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太容易了,“肯定是塞给筑山一封信,让他带给邪灵的鬼王哥哥。”
“咱家小羽这么聪明,要是想拜师,三长老会抢着收的!”
我才不要拜那三个老头呢,小羽心道。我是来找我男朋友的,他都成佛了,原本就是我的小学老师。
其实那些日子下来,筑山成天往慧忍禅院跑,也瞧出这位方丈被人软禁了。当下接过信塞进衣兜里,继续向慧忍讨教佛学。等回到自己的住所,拆开一看,信里套信。另附有一张给筑山的小纸条,请他将信转交给附近查唐省一个开杂货铺的老板娘,并许诺将方丈之位传给筑山。
筑山感念师父的耐心教诲,没有私拆另一封信,按照指示把信送到了。其实拆开也没用,估计里面只写了“无量寺,方丈禅院”七个字。半个月后,慧忍便被救走。
“哦——”小羽长舒了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怨长老知道此事后,有没有惩罚筑山?”
源济摇头。“长老说,这个结局其实也不错。慧忍与那邪灵,大概率终生不可分离的了。邪灵既在慧忍身上,鬼王自是不会加害于他。而慧忍常驻奈呺滩,对鬼王兄妹兴许还能起到度化作用。佛门常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慧忍这算是修的‘地狱门’,将来的功德不会比其他人差。”
至于筑山,这个年轻人对数字有着天生的直觉。闲来去赌场,虽不能保证次次稳赢,单靠赌也能谋生。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决定替恩师赎罪,把赌场里输进去的钱再从赌场捞回来。因为怕赢多了被人盯上,每次输八百、赢一千,在外人看来就是个输赢不定的寻常客。
“他的、那个绿帽子,”小羽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们这里有那种说法吗?”
源济咯咯一笑,“当然有,还有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的说法。他为了赢钱,特意挑了那么个颜色的帽子。”
哦,这下疑团全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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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小羽一边洗漱一边琢磨,斋堂里还有饭吗?没有的话她就下山去吃,顺便再补充些日用品。嗯,她打算就赖在这里了,不是哪儿都能遇上源济叔这么照顾她的和尚。当然,她会给寺里生活费,还会帮着干活。在佛会召开之前,就把这里当成根据地,闲下来时再去其他寺里逛荡。
出了禅院外门,却见原本已为数不多的僧众们脚步匆匆地朝着中央殿堂区快步赶过去。这是去上早课?不会吧,没有这么晚才开始的早课。而且一个个如临大敌的神态,相互间低声询问:“来了多少人?带家伙了么?”
小羽也不吭声,心知这是讨债的来了,当下跟在僧众后方走去议事堂瞧热闹。
进大门后找地儿站好,先扫了眼四周的环境。这间厅堂的维护还算不错了。虽已被掐电,头顶天花板上的大莲花吊灯上点着十来只蜡烛,够亮。两侧墙上画着一幅幅金色的大壁画,每幅是一尊西方极乐世界的佛,打眼一看都长得差不多。挨着墙整齐堆放着几十个暗黄色的蒲团和很矮的小木桌,后者在盘腿打坐时用来记笔记的。
所以这个议事堂也可以用做讲经堂,只不过此刻在厅堂中央站了十来个身穿橙色僧袍的武僧。右肩右臂袒露,左胳膊上戴着个明晃晃的钢圈。
正前方左右各摆着两把椅子。右边坐着两个白袍僧人,靠中间那位身材高挑,虽不显肌肉,但小羽敢肯定这人的骨头跟精钢差不多硬。五十来岁年纪,大圆眼睛上挑着对刺刺啦啦的眉毛,混进隔壁大殿里冒充泥塑的十八罗汉不用化妆。
关键是被他身边同伴给比的!这位应当就是参悬寺的研磬法师了吧?年龄嘛,只能说在20到40之间。对有些人而言,时空是可塑的,能被周身包裹的气氛随意吸纳与揉捏。一袭白袍在象牙色皮肤的衬托下,不再显得单一而凉薄。鼻梁是山上迎风而立的青石。双目源清流净,似雪水融成的碧潭。最妙的是那两片唇,还未开口就让人有种想要听从他的准备。当然,也许只限于女人。
左一坐的是昨晚才与小羽畅谈的源济叔,他跟罗汉僧之间坐着本寺住持筑山。总算没有戴他那顶绿帽子,小羽这才首次见到他头发的全貌。挺时髦的嘛,两侧较短,头顶不分杠,像吊兰的叶子那样一束束参差不齐。相较于含章天挺的研磬,筑山是种接地气的帅。一对迷迷瞪瞪的桃花眼,嘴角抿得有些叛逆。此刻的他坐姿朝外侧倾斜,十指交叉于胸前,是商业谈判中的抵触型体态。
“看来,贵寺是下定决心要当老赖了?”
罗汉僧话音不大,像是在私密聊天,却将每一个字清楚地送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二十年到期,已经又宽限了你们三年,再还不上钱的话,只好由我们来接管了。本来嘛,你们就算不欠谁的债,现如今剩的这点人手也撑不起一间大寺的门面啊!我看,不如集体投靠我们,以后十八寺减为十七寺,此处为参悬寺分寺。每人待遇与总部一样,不会亏了你们。”
源济呵呵笑道:“贵寺家大业大,实力雄厚,不差我们这点儿香灰炉脚的钱。还请再宽限两年!”
源济说这话时,筑山依然歪着头,不正眼瞧那俩人。
罗汉僧皮笑肉不笑,“要说宽限,八个月后的药师佛会,听说要搞门票制。除了主办方仙鹫寺,其余每寺领五张票。贵寺若是能主动将五票赠与我参悬寺,可以考虑再宽限你们一年。”
咦?台下的小羽一听佛会,来了精神。收门票的事这么快就传出去了?兮远伯伯您可真给力啊!当下从僧众中站出,冲台上叫道:“白衣长老,这您可有所不知……”
话出口后,意识到有两位白衣长老在场。为了澄清,又加了一句:“我是跟长得丑的那位说话。关于门票的分配吧,还不一定!有可能你们参悬寺一张票也捞不到。他们无量寺呢,50张票,上面印着VIp的字样,嘿嘿。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哈,别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