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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三年,三月十日,长安,未央宫前殿。

长信灯中,刘宏面色苍白,虚弱地躺在床榻上,回忆着自己的一生。

不知不觉,自己离开河北老家已经二十年了。

他至今都忘不了,当老刘头和曹大家带着满路的虎贲、羽林、中黄们来迎自己时候,他那份激动和慌张。

而当他忐忑的随着车队来到天上京都的时候,是大将军窦武在夏门亭迎接自己,亲自用青盖车把他迎入殿内。

第二天,他就成了大汉之主,也是大汉第十二位天子。

但很快刘宏就很不高兴了,因为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不好的传言,说他刘宏将会是大汉的最后一个皇帝,他将会是亡国之主。

原来,古之帝王德行再盛也不过传十二代,再多了,这德就不够。所以天子之冕,朱绿藻,十有二旒。这冠冕是天授的,珠旒就是十二条,多了没有。

所以高祖诛暴秦,定海内,有那么大功德于天下,也不过传十二帝,这还是算上那个荒唐的昌邑王。

这十二而亡的图谶就好像一个黑斑。即便汉室的光辉再夺目,这黑斑也会如影随形,让人忘不了。

而不巧,他刘宏就是世祖再兴之后的第十二名皇帝,到底能不能打破这个厄运图谶,就看他刘宏的了。

但颇有一番雄心的刘宏对这种不利于自己的图谶当然不信,于是他给自己登基后取了第一个年号:“建宁”。

这是他刘宏的抱负,他要重建一个安宁的汉室天下。

而他做到了,在他登基的第一年,还是护羌校尉的老太尉就大破羌人,并在第二年全歼叛羌。

至此,从章帝时期开始长达百年,让帝国耗尽鲜血,费尽无数钱粮的羌乱,在他刘宏登基的第一年给就给解决了。

这份功德远迈诸帝。

而在内政上,吵闹朝堂沟连伐异的党人也在他雷霆万钧的手段下,销声匿迹。

这帮人总觉得天下没了他们就不行了,但如何呢?将这些清流赶走后,我刘宏照样执宰着天下。

这份文治武功,配得上封禅泰山吧!

当然,刘宏也知道自己不是没犯错。

他错就错在太相信别人了,也至于每每被人所负。

他信任陈蕃、窦武二人,但这两人却联合起来造他的反。为此,他夷了他们三族。

他信任李膺、范滂这些地方道德名士,但他们却总在背后诋毁朝庭,诋毁我。就这,他也只是将他们下狱。好在这些人还有羞耻之心,最后羞愧自尽在了狱中。

他信任阳球这些河北派,视他们为帝党,自己的肱骨之臣。

但他们呢?恃宠而骄,先后骗杀了王甫、老太尉。尤其是老太尉那么忠心的臣子,却这么不白而死。

甚至阳球这些人还要造反,不是曹大家他们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然后是张角,你之前不是献书给朕,教朕养年长生之道的吗?怎么突然就造起了反。还有你蔡老头,就是不让你多说话,你就跑去投了贼?

这天下大事败坏到这步程度,皆是这些不忠不义之人负朕。

但这些都不是刘宏最恨的,他最恨的就是何进。

做为自己的戚家,竟然吃里扒外,伙同外人造他的反,使得他狼狈来了长安。

要知道,自己修建的陵园是在京都,可不是在长安啊。本代哪一位皇帝最后是葬在西京的?

哎,也不知道自己的陵墓还来不来得及了。

他躺在榻上,张了张口,细声问了句:

“陵选在哪了?”

守在刘宏床榻两边的是张让和赵忠。

看见国家在张口,年纪很大,行动也不甚方便的张让忙上前趴在刘宏的耳边听。

听了刘宏的话后,张让转头对下面的将作大匠吴修道:

“国家问,陵选在哪了?”

吴修作为将作大匠,掌陵园事,这问自然是要他来答的。

所以吴修不敢怠慢,忙跪答:

“回陛下,选在了东南十三里外的龙首原。此原川原秀丽,卉物滋阜,是一等一的龙穴。”

然后吴修就见榻上的刘宏又张了张嘴,但听不到说什么。

随后,他就听张让又问:

“为何不葬在咸阳原上?前朝诸帝大多不都是葬在那里的吗?”

吴修张了张嘴,难为道:

“与礼不和。”

随后吴修就解释了,前汉诸帝陵是按礼制中的昭穆制度在咸阳原南北分立的。

如高祖、景帝、昭帝、宣帝和成帝就列于昭位,而惠帝、文帝、武帝、元帝、哀帝和平帝则葬在穆位。

而咱们刘宏在谱系上和这些前代诸帝距离太远,是不能葬在一块的。所以需要另外选址入葬。

按照堪舆学讲求要依山傍水,明堂开阔的原则,包括吴修在内的一干匠作府上下吏员,几乎都是不眠不休,才确定了龙首原这一地。

其实,之所以这么仓促,也是刘宏自己弄的。

实际上,自西奔长安后,以杨彪等关西世家就数次劝说刘宏在长安营建山陵,但刘宏就是不作回应。

他说自己的山陵就在京都,山方三百步,高十二丈。

刘宏当然明白杨彪那些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无论日后是否光复,都是想让他定都在长安。陵墓在这里了,都城还能跑?

但刘宏心里还存留着一丝振奋汉室的幻想,还想着打回京都,心里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是个沦丧半壁天下的瓦缺皇帝。

当然,他也不明确反对,这也是他拿捏关西世家豪门的权术。

只是可惜这权术到头来,却砸在了自己头上。

想着自己死后还要停尸于外等山陵落成,他就悲从中起。

但这个时候,刘宏感觉更虚弱了,他忙咬牙又问了一件事:

“给我的谥号想了吗?”

这句话依然是由张让代为传达的。

听了这话,在场的内朝中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端坐在左塾的太史令王立。

整个未央宫有四个重要宫殿,从南到北分别是前殿、宣室、承明、温室四殿。

而从宫中到殿中,要过端门,而端门到前殿有一条六米宽的长道,左塾就是门道右侧的堂,也叫夹门堂。

而王立作为太史令,是要随行刘宏左右,编着刘宏起居的,所以一般都默默坐在端门左塾,记录刘宏的言行起居事。

而现在刘宏问起自己的谥号,这种盖棺论定的事情自然是要参考太史令的意思的。

所以王立听到这句话后,放下刀笔,伏在地上对刘宏道:

“回陛下,谥号是身后事,不是臣一人决之,还要等殿外的诸公卿一同商议。”

这次不用刘宏说,张让就呵斥道:

“以你来论,该用哪个?”

王立沉默了一会,俱实而答:

“如是美谥或用‘灵’,如是恶谥可能就是‘愍’了。”

听到王立的话,在场的这些内朝吏们皆将头伏在地上不敢吱声。

何为灵?

死而志成曰灵,乱而不损曰灵,极知鬼神曰灵,不勤成名曰灵,死见神能曰灵,好祭鬼神曰灵。

这已经是妥妥的恶谥了,然后王立还说是美谥。

而何为慜?

在国逢难曰愍,使民折伤曰愍,在国连忧曰愍,祸乱方作曰愍

这话用在刘宏身上倒也贴切,但谁敢说这个话呢?

所以,一时间所有人都将脸伏在地板上,气氛压抑。

只有床榻上的刘宏在听到这一番话后一直在那喘气,更是将这份压抑添了几分恐惧。

见此状,张让和赵忠忙上前给刘宏顺气,倒真的是真心实意。

之后,张让呵斥王立,让他退下。

然后前殿之内又一次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在默默等待。

等待刘宏咽下最后一口气。

至于刘宏之后继承人的问题,这不用多讨论,因为只有皇子协是随刘宏西奔的。

当时,刘宏怀里抱着的就是五岁的刘协。而小皇子一路上不哭不闹,早早就显露出不同一般的气质。

外朝的那些关西公卿们也属意刘协即位,不然还能做出从民间再抱一个进来的荒唐事吗?

所以,众内朝吏不问继承人的问题是能理解的。

但诡谲的是,皇子刘协今年只有七岁,完全不能理政,但现在刘宏临终前却还不说辅政大臣的人选,而在场的包括张让在内的内臣们却也绝口不提。

总之时间就在这种诡谲压抑的气氛中一点点流逝。

只有殿内漏刻的水滴声和刘宏那沉重的呼吸,在殿内晕出。

一副暮日重重的景象。

……

此时,在前殿廊庑外等候的关西公卿们也心事重重。

外面暮日一点点消失,黑暗笼罩在所有人心头。

很快,候在廊庑边的女侍宫婢纷纷执香炉走了过来,给这些公卿大臣们驱赶外面的蚊虫。

而边上候着的这些常侍、谒者,奉命,也陆续将廊庑两边的灯给点上,照得廊庑内恍如白昼。

但殊不知,这灯火一起,更是将这些敷面公卿照耀的隐隐绰绰,反让廊庑显得可怖。

此时人群的最外缘,谒者张松正用其蜀声,在阴暗中小声嘀咕着:

“不妙,不妙啊。”

在他边上一起跪着的是谒者裴茂,来自河东闻喜。听了边上同僚的嘀咕,疑惑道:

“子乔,你是在说什么?”

张松身形瘦小,本是做不得谒者代表朝庭体面的。但谁让现在益州在关西朝廷的重要性越来越大,像张松这样的益州豪士子弟自然该有他一份位置在。

此时,看到旁边还懵懂的裴茂,张松戏谑道:

“巨光,你说咱们现在跪在这里做什么?”

裴茂不理解,老实回道:

“不是为陛下祈福吗?”

张松看了一眼裴茂的好容貌,心里可惜:

“这河东裴氏也是名门,他父亲也是一方大吏,怎么教出这么憨直的小子来。”

他指了指正面的殿堂,问裴茂:

“咱们现在是在哪啊?”

裴茂还是不理解,回道:

“在前殿啊。”

张松见说到这里,这小子还不懂,就知道他比自己这个益州士还土锤,便教道:

“你呀,对国朝事真的是一窍不通,你父送你来当谒者,也不知道是爱你还是害你。我就告诉你吧,这前殿啊也叫路寝。按《礼记·丧大记》:‘君、夫人卒于路寝。’懂了吧,都来了这了,国家还能祈福得好?”

此时的张松并没有看到当他对裴茂说,其父让他来做谒者,不知道是爱他还是恨他的时候,裴茂脸上闪现过去的尴尬和难过。

张松还在那滔滔不绝地卖弄:

“前代除了武帝之外,自惠帝以下皆崩于未央宫。而武帝虽然是崩于五柞,最后也是入殡于未央宫前殿。这前殿啊,就是历代圣天子梓宫所在。而现在陛下直接都来了这了,咱们还祈什么福?”

这个时候裴茂听明白了这个话,又瞥了眼立在众人之前父亲,接过了张松的话,道:

“所以大伙站在这里,是因为一场暴风将要来了。”

这句话将张松说得一愣,他拿眼瞧了遍裴茂,心里不确定这人是真憨还是假憨。

但他认同裴茂的话,道:

“是啊,你说陛下一薨,后面会是什么个结果,那就是……”

正当张松要说道兴头的时候,前面立在廊庑内的一个年轻长吏扭头对张松和裴茂说了句:

“噤声。”

张松看了眼那个人,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还是闭嘴不谈了。

因为说这话的人是左中郎刘范,现在益州刺史刘焉的儿子。

而在前殿的廊庑外,是分隔宫中、殿中的端门。在门下,是一队队来自卫尉八屯的执戟郎,警夜巡逻。

而门外,则是殿内各家公卿的前后随扈,他们也知道今天之事的严重性,不断在端门外焦急走动。

就在这时,一名叫杜畿的公车小吏匆匆奔了过来。

守端门的吏长奇怪公车令的人为何不从北面入,怎么绕到端门这了。

但他知道公车令是专门在夜间接收宫外文书奏章的,这个时候来必然是有大事。所以端门尉不敢怠慢,忙让人拉杜畿上来。

杜畿从篮筐上来后,顾不得和端门尉客气,就匆匆奔下去找人了。

他一进来,就看到前殿的廊庑下站的满满当当的公卿大臣。三公、宗正、卫尉、光禄勋、在京诸侯,御史大夫,这些平日难得一见的大人物,这会都和大伙挤在一起,没人愿意多说话。

杜畿在人群中找了一遍,才看到尚书令杨彪在哪里。

他低着头,匆匆走到杨彪那,将凉州送来的两千里加急报塞到了杨彪手里。然后他就走了。

杜畿知道今晚太过敏感,不敢多留。

而杨彪也早就看到了杜畿这名门生,见他塞给自己一帛书,还愣了下。

但等他打开一看,心里就懵了。

不过杨彪的城府已经历练出来了,他面上不动,走到一长信灯边,直接就将帛书给点了。

这个时候等他再转身的时候,看到金尚、赵岐、第五永、盖勋、傅燮已经看了过来。

杨彪淡淡道:

“无事,今天什么事都不重要。”

说完,杨彪就看向了那紧闭的前殿,不自觉捏了下长袖下的骨朵,喃喃道:

“今晚的夜,深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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