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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张冲走了过来,那几个老农立即低下了头,然后埋头干着活。

张冲走过来,笑道:

“你们是这附近的吗?”

这几个老农各个身型猥小,站在张冲面前甚至不到胸口。他们看着如同巨人一般的张冲,心下明白这人应该是个贵人。

所以有个胆子大的敛着气道:

“是的,咱们些个都是附近的庸奴,不知道这位君子有什么事吗?”

张冲摇了摇头,指着这块地的麦子问道:

“这地是你们的嘛?看着麦子种得不错,有什么诀窍不?”

张冲越是这么说,这几个老农就越是不敢说话了,他们不明白眼前之人到底是谁,深怕说些什么让自己的生活陷入灾厄。

见这些老农不说话了,张冲哑然,忽然意识到是自己不会说话了。

也是,总和郭图这样的人呆久了,纵然一颗明亮心也惹几分尘埃了,更不用说张冲都有多久不需要看人脸色说话了。

于是,张冲稍微转换了口气,温和道:

“是这样的,我是负责这片田地的上计,后面要看各家情况来给你们分土地,所以看到这里麦子种得这么好,所以就好奇来问问。”

张冲也知道以自己的身形气度去扯一些其他普通身份就是瞎扯,索性就说了一个农夫们最在乎的事情。

果然,一听到眼前之人就是上计,在场的农夫们纷纷要跪下,最后还是张冲一个个扶起,才好不容易让他们站起来。

而纵然如此,他们这些人的腰都依旧是弯的。

他们小心回道:

“回上计,这地并不是咱们的,实际上咱们也只是地上的徒隶,原先的主家听泰山军南下后就已经跑到南边去了。这地就留在这了,现在夏收咱们不忍心麦子烂在地里,就来割下来。”

这些人的话有真有假,张冲一听就知道,但他并不在意。

张冲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所以这地里的麦子能种这么好,你们其实并不知道方法?”

这时候徒隶们反倒是摇头了,还是那个胆气壮的,说道:

“这哪能的,这里的麦子哪个不是咱们种出来的。咱们虽然并不懂得时节,但怎么料理地头还是清楚的,毕竟一辈子都伺候这些东西,哪有弄不明白的。”

张冲听出了话里的意思,遂问道:

“那就是说,你那主家告诉你们什么什么种什么,其他的都由你们来种?”

这些个徒隶点点头。

张冲更是好奇:

“你那主家就只做那么点事,那你们分多少收成给他们呢?”

徒隶们木讷的看着张冲,似乎觉得张冲的这个问题过于愚蠢,但他们没有胆子表达这个态度,于是小心回道:

“咱们分八成给主家。”

张冲愣了一下,他只是估摸了这份田地一眼就知道仅剩的两成绝对不够这些人过活,于是问道:

“你们活得下去?”

那个胆子大的徒隶为张冲解释道:

“主家允许我们借。”

“拿什么还?”

这时候却无人应答了。

而张冲这一次不需要他们解释就明白了京畿地区的豪势们到底是如何对待这些徒隶的了。

京畿地区的豪势们不愧是这个天下最智慧最有经验的一群人了,他们已经掌握了一种完美的动态剥削徒隶农户的管理手段了。

大体来说,京畿地区的豪势们通过掌握土地和时节讯息入股,然后占据农民收益的大部分,同时又为了不让下面的人被逼急了,他们又不断将粮秣借给下面人。

那徒隶们如何还呢?其实还是那套,就是用这一辈子,甚至如果有后的话,子子孙孙无穷来还。

而为何张冲说这种手段非常高明呢?

因为相比于强制的占有或者是名分的占有,通过负债的方式让这些徒隶被捆绑在这些家族身边。而这些人因为不会被逼到绝路,同时又因为欠债,所以更需要努力工作,同时还为主家的恩赐而感恩戴德。

熟不知这些人的劳动本该就是属于自己的。他们只是被那群人拿着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让他们世世代代为奴。

幽、冀、并地区的豪势们和京畿豪势们一比,简直就是土包子。

最后张冲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现在,豪势们走了,咱们泰山军过来了,你们觉得有什么变化吗?”

而对于张冲这个问题,一众徒隶自然是捡好的说。可当中则有一个一直沉默的却说了一句让一众泰山军高层勃然色变的话。

却听一个木讷的徒隶结结巴巴道:

“上计,不知道咱们这黄旗还能打多久?要是泰山军败了,那咱这地还能是咱们的吗?”

此人话一出,最心慌的就是负责这一片里社的乡所长,自王上要来这里巡查他就整夜睡不着,深怕出了什么差错。

他实际上已经和很多徒隶说了,让他们这段时间谨言慎行,但最后还是出了差池。

这乡公所长的腿其实已经软了,听听那话,什么“黄旗还能打多久”,这话要不是别人指使,这徒隶能说出这样的话?

果然,没等张冲说话,郭图就已经尾附过来,怒斥:

“说,谁教你这么说的?”

张冲摆了摆手,对那徒隶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徒隶抿着嘴,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机会,他大着胆子回道:

“回上计,咱没有名,就随主家姓,姓邓。”

而紧接着,这邓姓的徒隶就自己回答:

“那话不是别人教我的,是我自己担忧的。”

却不想郭图压根不信,直接嗤笑道:

“你一氓愚,怕连这亩地都没出过,如何知道我们泰山军打的黄旗?还有谁告诉你咱们打不了多久的?说,你还知道什么,还不重实招来。”

不过说着说着郭图也觉得可笑,他直接对张冲请告:

“王上,不如将此人收押到内军,到时候三木之下还有什么不说的?”

这下子,在场的徒隶们都吓傻了,他们没想到眼前之人竟然就是泰山军的王,于是浑身抖如筛糠,委顿在地。

只有那个姓邓的徒隶依旧还倔强的站着,但抖动的双腿就出卖了他真实的心思。

张冲非常不满,非常非常不满。

他转过头,第一次对郭图露出了怒目:

“郭图,你之前在飞军内卫就是这样做的?三木之下?何话不说?好好好,好啊,真的是我好生威风。”

张冲冷漠的话让郭图一下子就慌了,他一下子跪在地上叩首,慌道:

“王上,卑下绝无这个意思,卑下的意思是……”

但郭图剩下的话被张冲打断了,他直接告诉郭图:

“你先回去吧,这里用不着你,还有你自己闭门在家半月,好好去思考一下,你到底错在哪里。”

说完这个话,张冲又顿了一下。这一次张冲非常认真的对郭图道:

“你是个聪明人,也愿意做事。我对你并没有任何的偏见,相反我很欣赏你,所以总有一种期待。但你有些事情委实让我太过于失望了,你在家好好反思,好好想一想我们泰山军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什么。去吧。”

说完,张冲看着郭图,直看得他满脸涨红。

最后郭图颤颤巍巍的对着张冲一拜,然后失魂落寞的退下了。

郭图的离开将氛围弄得非常凝重,而张冲却不以为意,他只是看着那邓姓的徒隶,然后说道:

“刚刚郭卿的话你也听到了,讲讲吧,你应该也有很多话要说。”

那邓姓的徒隶深呼一口气,道:

“那话的确是咱说的,没有人指使。咱虽然是个锄田奴,但却觉得人和人不应该有什么不同。那些贵人们和我也一样,也是一个脑袋,没道理他们有想法,咱就没有,咱又不是真的是一个榆木。以前我们这里有个老商贩,以前走南闯北,后来老了就没人照料,我就时常走动帮些事情。他也总给我讲些外面的事情,在他那里我知道了好些道理,觉得咱们穷苦人不应该过得都不如牛马。”

说着这话,那邓姓的徒隶又看了一眼周围的同伴们:

“但咱这些人就是仅仅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又哪里有时间想这些呢?所以这些东西也就藏在咱的心里,渐渐得自己都要忘了。但后来咱们听说泰山军打来了,还要给咱们分地,咱们都激动坏了。”

“实际上咱们不是什么草木,对于主家的心思我们哪里又会不懂呢?可咱们这些人懂又如何?不还是要被主家欺凌?就是因为咱们斗不过他们。而现在你们来了,咱们就知道该是咱们反攻倒算的时候了。所以当夜主家走的时候,我们这些徒隶们就结队将他们都给砍了。”

邓姓徒隶的话让他的同伴们心惊肉跳,他们不明白为何要对泰山军的王说这些事情,这不是明着告诉他咱们是暴徒吗?

但出乎他们的预料,张冲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他转而对那杨茂道:

“老杨,如今你明白为何要让你们来这里吧?这京畿啊就是一捅油锅,你看着不温不火,但只要撒几滴水,就立马爆裂给你看。”

说着他又看向了远处的洛水,波光粼粼,沿岸满是成熟的麦穗,散发着麦子的清香。

他对杨茂语重心长道:

“这就是你治下的情况,你要知之。而要知之,光坐在衙署里可看不到下面的情况。你是我军中的老人了,我这一次将你从军中调动到地方就是因为我相信你。如今天下大争,各家豪杰风起云涌,但我见之不过寻常人物,为何?就是因为他们这些人不识稼轩,也不尊重供养他们的黔首。”

张冲指着这片麦田,说道:

“而你看这里,这里本是汉室根基所在,而汉室却失去了这里的人心。以至于广亩麦田都做了我的嫁衣。而如果我不能鉴之,那我们辛苦开垦的这片良田又会便宜了谁呢?”

“刚刚那位小兄弟问得好啊,问我们的黄旗还能打多久。我就要告诉你们,只要咱们泰山军的脚还扎根在这地头上,眼里还看得到咱们的这些黔首百姓们,那我们的黄旗就能一直打下去。而什么时候我们做不到了,这黄旗呀,也是要倒的。”

张冲的话说得非常随意,但在场的大伙却内心沉重,他们明白王上的意思。

接着张冲掉过头,再一次看向那邓姓的徒隶,告诉他:

“你想上进,我给你这个机会。过段时间,京畿地区会开办一轮乡社讲习所,一方面会讲如何分地,一方面向黔首大众们宣传,讲我们泰山军为何要帮大伙。你可以去那里学习。光自己懂道理没用,真正要改变这个世界你需要更多的人懂道理。而当道理不再只是道理,而是理所应当,咱们就做到了。”

邓姓徒隶非常激动,他想表达什么,但贫乏的语言却并不能支持他做到。

张冲摇摇头,问道:

“你既然没名,我给你取一个,就叫邓愈。”

此时已经得名邓愈的徒隶,流着泪水向张冲磕头,他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再然后,张冲又和这些人一起将这片麦田给收割了,然后踩着晚霞和他们道别了。

最后他对邓愈道:

“你要好好读书,自己的见识总是有限的,书里的道理却是无穷的。而当你懂了很多的时候,你可能会变,也可能不会变,但都需要你再一次回到这片土地你才会知道。你也为我看看,咱们这泰山军啊,到底脚底板上还带不带泥。”

告别了邓愈,张冲他们走着回到了营地,在路上,他看见了独自孤零零站着的郭图。

最后张冲到底还是让人将他稍上,一并返回了营地。

而当张冲回到营地后,早就急得难耐的何夔走了过来,对张冲忧心道:

“王上,这一日你都去了哪里,臣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可急死臣了。”

张冲耸肩,手肘碰了一下张南的大肚子,笑道:

“咱们是去寻寻根,出来久了,都有点忘记了咱们从哪来的了。”

何夔顾不得和张冲猜什么谜语了,他焦急的告诉张冲前线最新的消息:

“飞军来报,大谷口的渤海军大败,只余一营退到伊水北岸。如今,我南面防线完全洞开。”

张冲彷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他没有任何惊色,走到马扎上坐下后,就展开军报看了。

片刻后,张冲将军报扣在案几上,对何夔正色道:

“这不就是我们一开始要的吗?既然他们想来,那就让他们进来。我们就在这洛水边上,和他们打一场决战。既然来了,就都别走了。”

说着,张冲抽出短匕,重重的插在了军报上。

张冲含怒一击,整个案几都碎裂开来。

一场张冲绝不期待的大战就这样不可避免的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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