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猫吗？
贺子君脑中鬼使神差地浮现表弟林安怀抱黑猫的场景。
随即又微微摇头，在心里暗自否定。
他观瞧着手中的半月形吊坠，长度大概有五厘米左右，而且已经是经过后期的打磨加工，也就是说，原本应该还要在长上一些。
想来能长出这么一颗犬齿的猫，一定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大猫。至少不可能是一只普通的家猫所能拥有的。
说起来，贺子君也是忽然想到，孙家的那只猫好像已经失踪很久了。
听说，连着找了几天，连村子周边都找遍了，都没有人看见过黑猫的踪影。
……大概就是死了吧。
贺子君以前就听说，猫这种动物，会在感知到死亡的时刻悄悄地从饲主家跑走，然后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贺子君曾经猜想，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人们才会更加坚信关于猫有九条命的传说。
因为很少有人能亲眼见证一只猫真正的死亡。
他们只是知道有一只猫消失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时间一长，他们便觉得这只猫一定已经死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同样的一只猫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猫和人不同，至少在人类的眼中，猫在外表上的个体差异远远达不到人和人之间的，看起来那么明显。
——尤其是纯色中最为扎眼，却又最为难以看清真容的黑猫。
两只拥有相似瞳色又体型相近的黑猫，在大多数人类的眼中几乎是可以直接画等号的。
离开的是一只猫，那么回来的，自然也就是同一只。
这样的事情如果反复地发生，在时间上超过了一只猫本来的寿命，又或者期间有人发现了原来的那只猫死去的痕迹，而这个时候，他们早就已经默认了两只猫就是同一只猫。
渐渐地，就会产生两种可能的认知，那只死掉的猫又复活了，又或者，那只猫始终无法死掉。
贺子君在电话中向表弟林安提出这个偶然的想法。
电话那头的少年在片刻的静默过后，忽然轻轻地笑了，在那种裹挟着电流声的底色中显出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不等贺子君提问对方为什么要笑，那头率先传来表弟带着些许笑意的平和话音：【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确实是那只死掉的猫又回来了呢？】
闻言，贺子君静默片刻。
他虽然知道，至今为止发生在表弟身上的诸多怪事。但始终仅限于传闻，用巧合说勉勉强强也都凑合解释了。
……而这是第一次，在他们的谈话中直接涉及到了怪力乱神的话题。
于是乎，不知道第多少次的，那个关于林安预言能力真相的问题又开始在贺子君的心底蠢蠢欲动。
最终，还是被咽了下去。
【怎么，你还真的相信猫有九条命啊？】贺子君半开玩笑道。
【嗯，九条命不一定，但总是有办法的不是么。】
林安轻描淡写的回答显然勾起了贺子君的一丝好奇。
【什么意思？】贺子君问道。
林安解释说：【我们虽然常说这世上并不存在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但，只是没有被看见，就真的不存在吗？无论如何，证无永远比证有艰难，就算真的根据现有的规则推导出了某样东西不存在的结论，这个结论就真的万无一失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因为规则依托的就是已经存在，已经被观察到的现象。
所以只要有一个例外，规则就会被打破，就需要被修改，甚至完全地重置。
也就是说，规则成立的前提，是对一种违背了规则条款本身情境的完全否定，亦即对某种不存在的全然肯定。
于是，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整个过程简单概括一下就变成了，因为无中生有，所以有中生无。
【既然可以假定一种不存在，那我们同样可以假定一种存在，亦即世界上存在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甚至是三片四片……乃至无穷尽。】
电话那头的林安还在安静讲述着，背景中间或传来类似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只不过因为时空的间隔，观测者自身的局限性，以及记录手段的滞后，没有能够得到大范围的验证，也就不能积累成经验，从而进一步地归纳成具有大规模适用性的规则。】
——事实上，这很合理。
至少贺子君觉得没什么毛病。
从实用的角度出发，无论事实上存不存在两片相同的树叶，至少对目前的人类来说，不存在显然是比存在接受度更高，应用性更广的结论。
……因为他们没有看见，或者说，只是因为他们无法看见。
所以，为了心安理得地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他们愿意相信从来就不存在两片相同树叶。
【但是——】电话那头的林安说着忽然微微地顿了顿，【如果所有的阻碍都被消除了呢？】
【阻碍……被消除？】
贺子君轻声重复着对方的话语，不知为何，竟突然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
那一丝凉意似乎是通过无形的电波一点点地钻进了头皮之中，然后悄无声息地探出丝状的触手在所及之处缓慢地攀援蠕动着。
【没错。】
那一边的林安似乎对贺子君此时的内心活动毫无察觉，继续语气轻松地说道。
【当存在一个能够跨越时空的界限进行记录的观测者。通过它的眼睛来观察，这样的两片树叶何时会出现，又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就会变成一件极其清晰明了的事情，就像如今的我们去谈论太阳的东升西落。】
——它知道，需要间隔多久、又会是在什么地方，将出现两片相同的树叶。
——而以此类推，将其中用来举例的树叶换成人、换成动物，或是换成某个特定的事件也是一样成立的。
【所以，所有死去的都会卷土重来，所有发生过的也终将再次降临。起点与终点首尾相接，生生不息，形成一个又一个层层叠叠的无穷无尽的轮回。】
【……】
【就像是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这通电话，我们朝着对方说出的每一个字，在脑子里即时产生的每一个念头，其实都在过去无数次地发生过，也将在未来无数次地发生，一字不错，分毫不差。】
林安缓缓吐出最后的结论，那一刻，贺子君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场聚会，少年的自己无意间听到尚且年幼的表弟，以同样的语调做出了那个诅咒般骇人听闻的死亡预言。
……所以那究竟是诅咒般的预言，还是被预言了的诅咒？
在那一瞬间，一阵奇异的晕眩感击中了贺子君。
他感觉到自己所置身的整个空间，从头顶的屋瓦，到脚下的地面，那些桌子椅子，台灯摆件，亦或是手中的听筒，以及听筒那边的少年，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切存在，都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但也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间。
接着，一切又都恢复如初，成为了它们本该成为的样子，令人心安。
贺子君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想要完全摆脱那种让人不适的古怪感觉，同时听见电话那头林安再次开口说道。
【这样一来，一只死而复生的猫，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对吧？】少年若无其事地总结道。
……猫？
对了，贺子君差点就忘了，他们是在说猫。
之前谈论过的种种，也是围绕着那所谓的第三种可能，基于存在两片相同的树叶的假设。
所以，只要抛开这个前提假设。一切就都不成立了……就像林安先前评价其他规则时所说的那样。
那一刻，贺子君突然在心底产生了一种庆幸。
庆幸自己不是那个能够目击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的人。
也是从那通电话开始，贺子君真正意义上地下定决心，彻底埋葬了一直以来都在困扰着自己的那个问题。
挂断电话的贺子君轻轻舒了一口气。
李雨又在摇椅中睡了过去。
贺子君凑过去，静静注视着熟睡中的妻子的面庞。
略微蹙起的弯弯的淡眉，闭着的睫毛轻颤的双眼，不算特别高挺但形状秀气的鼻子，以及颜色略淡的一双唇瓣。
看起来算不上特别漂亮的一张脸，没有表情装饰的当下更显得平平无奇，却在贺子君此刻的心里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柔软情愫。
贺子君看了李雨好一会儿，为妻子轻轻掖了掖被角，这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他想要去楼下厨房给李雨做点点心，等到妻子午觉睡醒就可以吃。
路过儿童房时，贺子君下意识地就想进去看一眼，不过刚走到门口就顿住了，因为他听到从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看护阿姨自言自语般的絮语。
看护阿姨好像是在口中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太像了。
贺子君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逐渐听清楚，对方是在和另一个年轻的护工小声说起襁褓中的婴孩和陈嘉喻小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么……
贺子君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个词，脑子里冷不丁地就蹦出了那张写着物归原主的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