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茸茸的耳朵……不见了？！
向下一点却能够摸到人类圆润的耳朵轮廓，触感光洁而柔软，因为少年不可置信地反复摩挲而充血变热。
轰的一下子，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门。
脸颊和耳朵愈发滚烫的同时，他的指尖却僵冷一片，连弯曲一下都显得无比困难。
莫名的恐慌感在心底蔓延。
少年僵硬着手掌探向自己的身后，靠近尾椎骨的地方一片平坦。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颤抖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没有了耳朵和尾巴，那么从外观上来看，他就无限接近于人类。
……或者说，现在的他根本就是一个完全的人类啊。
他在混乱中不小心从床上翻到了地上，嘭得一声闷响，惊动了门口守着的婆子和小厮。
两个人打开门一看，就见到头发蓬乱，神情惊恐的少年正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他越是慌乱，手脚就越不听使唤。
结果就是一次次地撑起身子，然后重重栽倒。
发丝凌乱地缠绕在少年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孔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瞳大睁着，直直盯向门口之人。
那种如同困兽般走投无路的神情，饶是先前那个凶巴巴的婆子见了，也不由得退后两步，差点摔出门去。
幸好被一旁的小厮眼疾手快地扶住。
“这，大少爷这是怎么了啊？！”年轻的小厮同样一脸惊恐。
他才刚来府上没几个月，之前一直在别的院子里干活，是被临时抽调到这里。之前对于这个大少爷是只闻其人，未见真容。
后来听说大少爷死了，他还暗自唏嘘了一番，心想就是出生得富贵又如何，还不是年纪轻轻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
饶是如此，在葬礼上还是感慨了一番，这样的排场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然后就脚不沾地地忙活起来，宾客多活计也就多，就在他盘算着忙完几天能够好好吃上一顿的时候，就听说了大少爷诈尸的消息。
中间的过程他并没有看见，只是听在场的一个兄弟说非常吓人。
【太可怕了，你是没看见，大少爷他就那么直瞪瞪看着我，脸色纸白，七窍流血，就像是……就像是死不瞑目，所以……所以从地狱爬回来了报仇来了……对对、对了他自己承认的，是鬼……】
说实话，这个小厮听了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起初是不太相信的，尤其是看到兄弟那副被吓破了胆的模样，觉得对方肯定是夸张了。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大少爷的脸上确实有血，不过也就是一些鼻血，根本没有到七窍流血那种程度。
至于，对方所说的扭曲的笑容，恐怖的表情，更是一样都没有得见。
所谓死不瞑目的大少爷，看起来也就是个虚弱苍白的少年。
这个小厮的老家在偏远的村子里，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有死掉的人在灵堂躺了几天，又突然活过来的。
按照他奶的说法，那不叫诈尸，而是假死。
假死的人尚有半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命硬的，挺一挺把气吐出来，人就活了。
所以一般人死后都要停尸几日，而不会立刻安葬。
除了给生者以悼念的时间，就是给只是假死的人一个重新活过来的机会。
奶奶说到这里时，脸上露出唏嘘的表情。
说起年轻的时候曾经跟长辈给早夭的堂弟迁坟，挖出棺材后看到尸体狰狞扭曲的形状，以及在棺材薄壁上抓出的陈旧痕迹，更是直言造孽。
【那孩子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的时候，该有多绝望啊。更不用说，亲手活埋了自己血亲骨肉的伯父伯母，后来，老两口的后半辈子都生活在负罪和后悔之中，一直到死前还念念叨叨，说着不该这么匆匆忙忙就给埋土里了的，不该呀……】
说是这么说，在来到这里之前，这个小厮没有亲眼见过那些死而复生的人们。更没有听说，有谁在假死长达七天之久后，还能够活蹦乱跳地活过来的。
以至于，他在见到那个传闻中的大少爷之后，反而因为对方太过平常的模样而感到了一丝困惑。
不过，现在看到匍匐在地上，神情迷惘如困兽般的少年，不断在口中念叨着令人听不懂的话语时，方才有了一丝的实感。
也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些许慌乱和害怕。
婆子在一开始的失态之后，很快恢复了镇定，该说不愧是府中的老人儿了。只是接下来对方所说的话却着实让小厮愣住了。
“在这里看着人，千万拦住不要让大少爷乱跑！”婆子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就匆匆忙忙地跑了。
留下小厮一人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和地上的大少爷面面相觑。
“应该也不是很要紧吧……”小厮兀自在口中念叨着，试探着和面前的少年搭话，“那个，需要我帮忙吗？”
闻言，少年朝他看过来，定定地，似乎在审视着什么。
这让他感到对方似乎恢复了少许的理性，不由地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是谁？”少年问。
“小的是府里的佣人，大家都叫我阿七，是专门被调来照看大少爷的。”阿七回答。
少年蹙了蹙眉：“大少爷又是谁？”
阿七一顿，忽然感到事情也许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不过，还是尽量露出一个笑容，好声好气道：“大少爷不就是您吗？”
见少年突然陷入沉默，阿七伸出手向对方道：“少爷，地上凉，小的先扶您起来，有什么事情起来再想也是一样的。”
少年抬眼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有片刻的出神，然后慢慢抬起胳膊，握了上去。少年的身子很轻，几乎没怎么用力就从地上拉了起来。
正当阿七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时，对方又开口了，这一次，声音离得很近，一字一顿地传进阿七的耳朵里。
少年问：“阿七，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什么，像是一个人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阿七在一头雾水的同时，又莫名有些背脊发凉。
此时，院子外已经响起了零星的人声，其中最最响亮就是方才离去的那个婆子的呼喊。
阿七似乎听到，对方说了一句大少爷又犯疯病了之类的话。
……原来如此。
阿七恍然大悟般地想道，原来眼前的少年竟有这般的隐疾，难怪之前一直待在屋子里成天不见人的。
一直到死了才被热热闹闹地推到人前。
大概原本是想要体体面面地送走了，毕竟也是府上原配夫人所出的长子。
结果，没成想葬礼办到一半，死者却当着诸多宾客的面表演了一出原地复活的戏码。热闹归热闹，却也着实在众人面前闹了个洋相。
所以事情一结束，就把人又送回到了这处偏僻的院子里，美其名曰好生静养，实际上就是关起来，免得放出去再叫人看了什么笑话。
众多的念头在阿七的头脑中闪过，实际上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只是当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这个所谓的大少爷，那种笼罩在对方身上的那种阴森感觉倏忽淡去了。
目之所及，也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病人罢了。
阿七并不想要去同情对方，再如何人家都是主子，他一个穷打工的，犯不着为他人操那份闲心。
可是，看着近在咫尺的苍白脸孔，终于还是心中不忍。
“当然，大少爷当然是个人，怎么看都是……”
话音未落，却见到少年骤然晦暗的眸子，不由得就是一顿。
没等他想清楚其中的关键，婆子已经带着几个人进了院。其中有阿七十分熟悉的府上之人，也有只见过几次的从外头请来看诊的大夫。
……唯独，没有见着老爷本人。
一行人进了院子，不由分说地就将大少爷弄回了屋里。也不知，那个大夫给少年嗅了些什么，挣扎着的人突然就脑袋一歪昏死了过去。
阿七有些不安，他全程没有参与，只是在旁边看着。
等到一切落下帷幕，方才问起从屋里退出来的婆子：“周婆婆，大少爷这样不要紧吧？”
婆子觑了阿七一眼，似乎是有些惊讶，这个人怎么还在这里。
阿七腼腆地笑笑：“周婆婆先前吩咐了要在这里看着少爷，阿七自然不好擅自离开。”
阿七年轻白净，生了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尤其是面上带笑的时候。
婆子记得这个年轻人，也记得对方平日里很是勤快细致，是个眼里有活的。
当下又见到对方恭维的态度，很是受用，语气也和缓几分：“有些事情见怪不怪。你是新来的，以后慢慢就晓得了。”
临了，又看向卧房的方向，兀自叹了口气，嘴里念着冤孽。脚步匆匆地走了。
阿七也跟着看了一眼，想着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与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许放不下。
不过，他到底没有在院子里多待。
在婆子回来之前，径自离开了。
原本，他就是被借调到这个院子里的。
那天晚上，阿七回到佣人房里的时候，同住的陈桂还没睡——陈桂正是先前那个近距离目击了大少爷从棺材里爬出来，并且被对方的问话吓得装死不成落荒而逃的人才。
陈桂见到阿七，立刻抖擞其精神，向后者打听起白天的见闻。
“我可是听说了，你被调去了大少爷待的那个院子，怎么样，见到本人没有，是不是特别鬼气森森，特别吓人？”
阿七有些心不在焉，不太想搭理对方，但架不住陈桂一直在眼前晃悠，叽叽喳喳，没完没了，而且越说越邪乎。
他终于有些受不了了，出声打断对方道：“不是害怕吗？说这么多，就不担心半夜鬼敲门？”
陈桂缩了缩脖子，显然是有些心虚的：“唉，这不就是心里头没数，才想着找兄弟你说说，也好凑在一起壮壮胆子，反正横竖也是睡不着，你说对吧？”
陈桂搓着手看向对面床铺的阿七，后者却没有像预料的那般微笑附和。
只是淡淡回了句：“你不睡，不代表别人睡不着。”
便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陈桂猝不及防地吃了个软钉子，心中虽然不解，但看到阿七明显不同往常的冷淡模样，突然觉得对方有些陌生，陌生得有些令人生畏。
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把已经涌到喉咙口的那点抱怨咽了回去。
夜静悄悄地，将白日里一些不为人察觉的声响无限放大。
哀哀的风声，呜呜的鸟鸣，纸灯笼啪嗒啪嗒晃动的声响，以及从若有似无的脚步声，嗒嗒地在门外经过。
屋子里的陈桂翻来覆去死活都睡不着。
陈桂闹出的动静不小，要换了平时，阿七早就出声询问起来了。
他知道，陈桂也在期望着他的关心。
因为阿七向来是个古道热肠的老好人，一个乐于倾听他人烦恼，为人排忧解难的良善之人。
可偏偏今天，阿七就是提不起一点兴趣，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划过的尽是少年人迷惘的神情。
……大少爷。
苍白瘦削的大少爷，眼瞳漆黑，手掌冰凉，身子轻得像是老家香烛铺子里纸扎的人形。
可是纸人不会说话，不会像少年那样用混乱而迷惘的目光看着他，用凉丝丝的指头握住他，问他是谁，自己又是谁……
那天晚上，阿七做了一夜乱梦。
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以及记不太清梦中的具体内容，但依稀是与那个生着疯病的大少爷有关的。
秋日的阳光透过小窗照进来，照在阿七那张因为残留睡意而稍显淡漠的脸上。
直到对面传来陈桂有些讶异的声音。
“吓我一跳，你醒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杵在那里吓我一跳。”
听到陈桂如往常一般大惊小怪的话语，阿七像是突然回过神似的，抬起头来朝着对方歉意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昨晚上没怎么睡好，吓到你了。”
陈桂听阿七这样说，也挥挥手，大度地表示没有关系：“嗨，难怪咱们能成为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兄弟，你老哥我也是，整整做了半宿噩梦啊。”
至于为什么是半宿，因为剩下半宿陈桂根本就没睡着。
经过一个晚上的时间，陈桂显然已经忘记了阿七昨晚的异常，甚至因为对方稍许倦怠的脸色，产生了难兄难弟之感。
也就没有注意到，阿七在他转身之后轻声细语地低喃。
“可我做的那些……并非都是噩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