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都是火焰,幽蓝色的火焰。
练云生的赤阳火很有名,却无人有缘得见那火是什么样子的,亦无人知晓火种从何而来。听说他得那火还在幼时,多年习剑修心,火种入体,融进丹田识海,约莫也与他伴生无甚两样。
它既以赤阳为名,无见得时总以为那该是鲜红如血般的炽烈色泽,活生生从血肉中剥出的苦痛更能为它增添几分凄色,可谁知,它染了旁人温度,竟是这般明灼又静默的蓝色。
练云生全身的白衣已为血染红,发冠已经不见,只有几粒破碎的晶体落在地上,长发散乱,更映得那脸色惨白得像是会化掉般。自滴落的鲜血上也燃下火焰,如烟云一般,自顾自无害燃烧。他似是脱力,双手成拳摇摇欲坠,纵是再止水无波的脸此刻都明显觉察着一股震惊。
这洞府原本就是寒穴融了万年冰芯布置而成。尖锐的冰棱与厚积的寒霜却无任何被化的迹象,反而更为肆虐。那寒意再甚,透彻人心,似乎要将整个世界的温度都吞没殆尽。蓝焰灼灼,便就将这寒穴染就一层阴森诡秘的气息。
练云生对面的人,正是那个让视线都为之震颤的存在。
方其雅依然紧紧环抱着他的剑,满身都是蓝色的赤阳火。银白色的长剑此刻就好像被血网覆盖那般,其上还残带着来自于它主人的鲜血。
这柄剑在颤抖,它的形魂都如同将要崩溃似的,弥漫着一种颓丧与绝望的气息。
而刺眼的红光自冷冽寒铁中迸射出,与方其雅身上浓密得近乎结晶的蓝火相互辉映,似乎是种冰寒至极的温度,可方其雅沐浴在其中,她的身体却在融化!
是的!消融——她紧抱着剑的手臂与胸膛已经呈现半透明状!
刚闯进洞府的几人方才还在为练云生竟受此重伤而震撼,下一个瞬间,又为方其雅如今的模样而心惊。
“死女人!”方其墨一剑冲上去,却被翻卷燃烧的蓝火反冲得狠狠吐了口血。
那抱着阿祸的丹修赶忙掐了几个诀,才把他身上即将蔓延的蓝火给隔灭。
在场没有比方其墨更快反应过来的,也没有比方其雅的双生子更能明白她究竟要做什么——方其墨目呲尽裂,那源自灵魂深处共鸣的剧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活生生撕裂成无数片,可方才几个大招的反噬加剧了力量的流逝,身体的状态又不对,让他此刻差点连剑都握不住。
可方其雅不管不顾。
哪怕亲身儿子站在她面前,下巴带血,那样冷冷淡淡得注视着她的惨状,她也丝毫不在乎。她的视线,依然留在练云生身上,她的眼睛里,只看得见练云生,她的世界里,就只有这一个白衣的人影罢了。
那声音粗犷的剑修也招出了剑,与丹修对视一眼都在想着破开此法的对策,谁料到刚迈出一步,便听着自家小师弟冷漠的声音。
“别过去!”
方其墨捂着半边脸冷冷盯着前方,整个人沉压压得像是笼罩着厚厚的阴云。
可方其雅的眼中只有练云生。
“哈哈……你,后悔……了么……哈哈……”
血肉像被活生生刷去,先是失去颜色,然后融去骨骼,最后湮灭不见。那火燃遍她全身,逐渐化去她的胸膛她的腰肢她的双腿,又开始燃烧她的脸颊。而满裹着她血肉力量的火焰又流到禁制最中心的血茧边,一点一点渗透进去。
光看着便知道那绝望的剧痛,可她竟似感觉不到般,只是依旧浅浅笼着那股愁苦,痛到笑,如幽水流转的眼瞳满载着凄艳又决绝。
“我只不过……多看,你一眼……”她凄惨得笑着,“只……不过,多看了……你……一眼。”
蓝色火焰燃烧得更为放肆!就像是即将实质化般浓密。
她已经没有怀抱那柄剑的手臂与胸膛,剑身依然放射着艳红得要滴血的红光,却像是失去灵魂般砰然砸在坚硬的水泊上。
“我……把这副,血肉……之躯……还……给她……”艰难得吐息,“我既拿了……她的……那便……还给她……”
除了她说话的声音,此间连一点声息都没有。方其墨拄着剑勉强支撑着,满脸都是可怖的扭曲与疯狂,恶狠狠盯着她,看上去就想扑上去活生生掐死她!
“你,是……喜……欢,我的……”
她忽然笑起来,痴痴望着那白衣染血的身影,眼睛里落下一滴血泪,“明明……喜欢……我……”虚空中最后一个头颅也被火焰烧烬。
蓝焰没有消失,反而越演越烈,一直蔓延到剑上,肉眼不可见但所有人的能清晰得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化入血泪,而那血泪砸在那柄银白的剑上,像是灼蚀般,在那剑身上留下一个抹不去的泪痕。
剑像是活了般,嗡然一声震颤,又慢慢竖直,悬立在虚空中。
“方其雅——”方其墨用尽最后的力道嘶吼着那个女人的名字。
可直到最后的瞬间,她也不曾,看他一眼。
冰窟中的禁制在瞬间崩溃。那事外人的剑修与丹修眼见这这副情状,相互看了眼,默默扭身往洞府门口走去。
阿祸回过头,慢慢看了眼方其墨,看到他满脸的眼泪。两缕长发顺着禁制烟消云散时荡起的风,猛地向后拂散……瞬间苍白。
而最中心血色的茧,在吸收一副完整的躯壳之后,逐渐褪去原有的色泽,反倒有那么圈乳白色的光环在释放着荧光——光芒越来越弱,在这千年冰芯构造的冰胎中,一个小小的身躯慢慢成形。
化自方其雅身上血肉的灵气混合着逐渐生成的肌理,自透明有了实质,而正是在此时,一声婴啼让在场几个人都是心魂一颤。
方其墨此世连路都走不稳,就是踉踉跄跄扑上前把那婴孩接住。
触手再也不是虚无,而是真实存在的个体。呆愣愣得盯着婴孩不曾睁开双眼的脸,赶忙又慌慌张张脱下外袍将她紧紧裹在里面。
这是他那可恨的姐姐拿命重塑的孩子。
方其墨抱着她又哭又笑,不,不应该是抱,或许是小心翼翼托举着正恰当,他的外甥女仍是这样的脆弱,他怎么都害怕着多用力一分就会将她捏碎掉。
方其墨看看一直到现在都还安静着的阿祸,又看看怀中的孩子,眼泪止都止不住:“这样弱小……那就叫做阿弱,如何?”
*
方其雅是个疯子。
因为遇到了练云生,所以她就变成了一个疯子。
那日益剧增的爱梗塞在她心间,慢慢侵蚀着她的神智,可她这样倾心爱慕的人,从来不会正眼看她,他已成了她生命唯一的意义,可他从来不屑一顾。
当年她意外怀上练云生的孩子,是一子一女。
她因此而惹怒练云生,可当时练云生不知道她腹中已经有他的孩子,那一剑,几乎去了她半条命——方其雅差点死在他剑下,却依然甘之如饴。
见他的第一眼,心魔乍生,已然迈入有情道。她在自己的道中挣扎,早已无法脱出囚牢。
可是方其雅宁可逆天也要生下孩子的原因,并不是想留下彼此的牵系,而是她知道,练云生因当年与一魔修争斗,佩剑断折,陈伤积淤,若再无物修补道基,恐有性命之忧。于是方其雅这疯子便融了腹中女儿的血肉以及儿子的一魂一魄,为练云生铸造了那把剑。
所以女儿生来没有形体,儿子天生缺少魂魄!
这把剑后来辗转来到练云生身边,他讶异于这剑于他的契合,甚至,当看到剑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它该是他的。
所以后来,即便这是练云生的本命之剑,也能为方其雅所夺,反伤他自己。
方其雅把女儿瞒了三百多年,直到再也无法瞒下去的时候。
她化去了自己的血肉骨骼,为女儿重塑了形体。然后活生生把自己的灵魂禁锢在那剑中,约莫也是想着用这样的方式能陪着他。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活下去。
……这个时候,阿祸还不懂,为何这个女人爱得这样透彻,恨得这样深沉,人世间明明有那样炽烈真实的情感,她还会如此绝望得毁灭自己。
*
所有的禁制随着方其雅的死烟消云散,冰凌寸断,岩层龟裂,冰窟即将坍圮。
方其墨抱着孩子蓦然回头,来不及去拉,便见着眼前一个人影将阿祸搂在怀里,鼻尖涌入一股不同于此境的高山之巅冷雪的气息,略略放点心,赶忙召剑飞出洞府。
洞府门口,那些先前离去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聚拢来。方其墨抬头就望见大师兄静默的脸。
视线移到另一旁,练云生已经将阿祸放下,正侧头望向另一边——那把剑已跟了出来。此刻就悬停在他身侧,微微闪烁着荧光。
哪怕血染白衣,哪怕被迫经历了那等残酷的故事,他的颜容仍然沉稳淡漠,那骨子凌然高贵依然如此慑人的眼。
这一刻没人能注意得到练云生,除了阿祸——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他怀中的孩子。这里有很多都是经历过三百多年前方其雅那一桩事的,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明了前因后果,那几个女修,已经落下了泪。
然后他们都听到一个破裂声。
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就像时空的破裂,那样清晰又脆弱的破裂。
方其墨猛然抬头,那剑凄厉的哀鸣像是也要将他的灵魂再次割裂。
那白衣的真人踉踉跄跄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如同被强行剥去精气神般萎靡,散落的长发竟然转瞬雪白——下巴上的朱红更将唇色映衬的惨白,所有人都感受得到他身上急剧掉落的境界,那修为仿佛雾气般从他的身体中散出来……练云生的剑,被他亲手折断。
他竟亲手毁了自己的道基。
方其墨死死盯着那两截断剑,因为太过惊骇,面无表情的脸被跳动的肌肉鼓得近乎狰狞,手背上脖颈上青筋绽露得像是要跳出来,但终究是一动也没有动。
他感觉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哀鸣,他那残酷又可怜的双生姐姐,在这世上留存的最后痕迹,便就这么荡然无存。
练云生艰难得抬起脚,走向他。
“把,她,给,我。”他低低得吐出几个字眼,声音仍然没有一丝波动。
为那样的眼神所注视着,方其墨几乎要动摇。可他马上控制住自己,后怕得往后退了几步。
“把,她,给,我。”练云生又重复一遍。
在方其墨要说不可能的当时,听到大师兄的声音:“给他。”
方其墨惊诧得抬起头,他那个温柔如和风般的大师兄,缓慢又坚定得说出口。
“给他。”
这个人的话,他没法不听。哪怕这样一送,就仿佛从胸膛中活生生剐去一块肉。
练云生抱着女儿。
视线有那么瞬间的怔忪,然后,惨白的唇角微微上扬。
……他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12.10
……我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我要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