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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子呵呵一笑道:“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於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於汴、徐二府,屡道於两州间,亲祭於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

南霁云之乞救於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之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馀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屠,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於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馀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馀,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书读不过叁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後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後於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

“嵩,贞元初死於亳、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卷九唐宋文

桐叶封弟辨

迸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於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於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弟者为之王,其得圣乎?

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於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耶!是直小丈夫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人,无御之者。然得而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镂疠,去死肌,杀叁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叁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於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如何?”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叁世居是乡,积於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饿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叁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即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馀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於是蛇者乎!笔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种树郭橐驼传

冰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以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而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雠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尔植,督尔获,蚤缲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安吾性耶?故病且殆。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周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梓人传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门,愿隙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禄叁倍;作於私家,吾收其宜大半焉。

他日入其宜,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後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群工,成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於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於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後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於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於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上,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役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於堵,而绩於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下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後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於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於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钴潭西小邱记

得西山後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邱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於溪;其冲然列而上者,若罴之登於山。邱之小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

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予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邱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予未信之。

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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