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外的一处荒野平原,平常鲜少有人至此,即便是有,也只是一些外出采野菌的人家。
重阳的夜空意外有些明亮,繁星点缀在一片黑幕中,依稀可见的星光到处洒落。
李时毓燃起了一把篝火,一席红衣坐在篝火旁边,火光印照出她那张英气此时却有些憔悴的脸庞,一双灵动的眼睛却有些无神。
关于自己的身世,其实自己从小就对她爹爹的那个卧房充满了好奇,一向什么都会满足自己女儿的西北王说什么都不肯让她一探究竟,在这件事情上异常坚持。
直到有一次,爹爹亲征北辽突厥部,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西北王府。
她模仿爹爹的字迹并用白麻纸写了一道密令,偷偷盖上了爹爹的私印,骗开了府邸密室的金吾卫,打开门一进,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和她有七八分相貌相似的女子画像。
画卷入眼,她心生感应,只觉凭空来了一阵心绞,还没来得及细细观摩,眼里就被泪水打湿得通彻,再想看时却看不真切,忙顾着抹去眼泪,好像眼里与画卷之间凭空出现一层朦胧的薄雾。
爹爹曾跟她说,她娘亲是一位江湖侠客,向往山高水长。
意气风发之际与他相觅,二人倾心,共定一生,可惜后来身受重伤,又怀上了当时的郡主,生下她后便不省人事,匆匆离去了。
可郡主虽然年幼,但心智早熟,对于江湖事务上下通彻,她又怎么会认不出她那位从出生起就未曾谋面的母亲就是那位魔教教主众人闻老剑仙王晟所言皆是变色。
郡主脸色有些惨白。
宋别突然上前一步,抱拳道:“老前辈恐怕是有一些误会,魔教早就于二十年前灰飞烟灭,何况郡主何等身份,怎能容忍此等污蔑?”
从来喜怒不见于色的书生此时面无表情,他的声音到后面有些寒意,看着那位老剑仙眼神冷漠。
王晟看了书生一眼,捻着胡子笑道:“今日若是我非要带这位郡主走,敢问在场有人能拦得我吗?”
他先是看向书生,再看向一身飞鱼服破破烂烂的崔绣,最后瞥了一眼一身修为随时可能崩碎浑身是血的湛卢,笑道:“就算你们三个一起上也只怕不是老夫的对手。”
叶风浅轻轻握住李时毓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轻声安慰道:“时毓莫慌,那老头不过是胡编乱造的,怎么可能......”
那席红衣只是闭着双眼轻轻摇头,脸色有些苍白。
“是与不是,恐怕老前辈也并非做得了决定。”
一个有些醇厚的声音突然响起,说话很慢,像是阅尽了人生的沧桑,又像是冥冥之中的弦外之音。
声音不大,却仿佛响在众人心头一般。
老剑仙闻言皱起眉头,看着众人身后那批官员中突然走出一个丰神俊朗的中年男人。
那人没有穿那件蓝色蟒袍,也没有佩戴那柄号称八荒皆破的白泽剑,只是上前一步握住了自己女儿的手。
李时毓挣扎了一下,却没挣脱。
宋别等人虽然意外自家王爷竟然一直藏身于一众官吏之中,却也反应极快。
“属下见过王爷!”
中年男人只是站在那里,却仿佛天地之间骤然只剩下他与那位东临剑仙,又令人不敢逼视。
仙成之下皆蝼蚁。
王晟长叹一声:“当年一见已是十年之前,没想到啊......”
其实和自家公子决定出走这趟西北之行,他们就准备好了迎接最坏的结果——直面那位大秦第一藩王。
但真正和这位王爷碰了面,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王晟看着对面这位武榜第二,有些感叹。
那辆藏青色马车的帘子忽然被掀起,上面下来一个翩翩公子,头顶金冠,身着藏青色蟒袍,腰间挂了金腰带,下来之后恭恭敬敬走到中年男人面前行了个礼。
“侄儿李俊衫见过王叔。”
中年男人只是面无表情的受完这一礼。
三皇子缓缓抬头,苦笑道:“要是我知道这次过来会碰到王叔,打死也不会过来了。”
他紧接着道:“不过错事已酿成,我还希望王叔能给我个机会。”
他站在那里,然后西北王拍了拍他肩膀。
三皇子吞了口唾沫。
拍得其实不重。
但他完全相信,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王叔若是想要他的命,只怕那位东临剑仙是拦不住的。
西北王看着车上那位好像有些感叹过去的老剑仙,竟是先行了一礼:“晚辈李汉平对老剑仙先前不敬之言,还望老剑仙见谅。”
但中年男人随即又缓缓道:“可老剑仙千里迢迢就是为了带走我女儿而来,空凭无证,就算老剑仙再过侠义心肠,只怕也说不过去吧。”
“十年前,我曾在京城中见过老剑仙一面,那时东临剑仙浩然正气荡人间的说法可是传得家喻户晓,怎么今日却沦落至此?”
西北王一手握住李时毓的手,轻声道:“这样的老剑仙,怕是会让世人失望的。”
王晟缓缓喝出一口气,感叹道:“李汉平,你是老夫见过的最具“剑骨”的天才,若是你不穿这身蟒袍,这个江湖必定是属于你的。”
老剑仙一字一句道:“三十年前有东方朝辞,三十年后有你李汉平。”
宋别等人闻言俱震。
只有他们这些老一辈江湖人才能明白老剑仙王晟这句话分量究竟有多重。
甚至重到可以和紫禁城里那座大秦开朝武德元年重鼎媲美。
中年男人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可我现在也没穿蟒服。”
王晟微眯双眼,周身几次欲聚起真气,却又散开。
最终老剑仙只是摇头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呐,说话就是不说个全头,处处打机锋,真当自己是那国师府里的和尚吗?”
王晟摆了摆手,缓缓道:“罢了,罢了,既然今日你李汉平都亲自露面,而不是那西北王府的影子过来跟我一通厮杀,我也就当白跑了这一趟便是。”
李时毓突然想要上前,却被西北王紧紧拉住。
她转头看了一眼丰神如玉的中年男人,紧咬牙关,眼眶有些红润。
王晟随手一探,那被宋别点了穴的青年直接被抓到车前。
他随意瞥了一眼书生宋别身上的那柄照胆剑,笑道:“剑也不必还,是他凭自己本事丢的,将来还得凭他自己的本事再拿回来。”
宋别闻言微微颔首。
三皇子对着那位西北王苦笑一声:“这次北上真是打搅王叔了,臣侄实在惶恐......”
西北王看着他,突然温声道:“这么多年不见,我记得你小时候总是怕那些牛鬼神蛇,甚至连每次夜里入厕都要喊一两个小太监陪,不然就要大哭大闹,搞得整个重华宫都不得安宁。”
三皇子闻言有些窘迫:“王叔说这些嘲笑我作甚。”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你现在还怕吗?”
年轻人微微一怔。
仿佛从记事起,这位自小便在身边的王叔就从来没有对自己笑过。
他一直觉得是自己那位爹爹对这些叔叔的规矩太过严苛。
直到他慢慢长大,头上一直顶着那位穿杏黄色四龙纹的太子的东宫之后,他才渐渐明白这些尚未就藩以及就藩之后的王爷的苦衷。
那座京城就像是一汪望不到尽头的深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中年男人遥望空中缓缓落下的枯叶,轻声说道:“以前怕的是没有人在身边,现在怕的是处处有人心。”
三皇子轻轻咀嚼这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浑身剧震。
随后他再次恭恭敬敬地就要行礼,却被西北王抬手拦住。
中年男人温声道:“此时此刻,我们只是叔侄,而非君臣。”
三皇子闻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他有些哽咽,对着中年男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最后西北王就站在那里,目送眼眶通红的蟒袍年轻人登上马车,看着那辆藏青色马车缓缓驶向远方。
先前还声情并茂的中年男人此时却面无表情。
他缓缓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碧玉扳指,背负双手,眼神淡漠。,三十年前的武榜榜首。
这个故事编得实在不太完美,连一个当时不过九岁的孩子都骗不过去。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世间千物万事总是如此。
李时毓抬头仰望星空,即便身处篝火旁边,天上的清辉和地上的孤寂仍是让她感觉有些冷意。
所以她才要成为传说中的大宗师,喜欢策马江湖,喜欢无拘无束,暗自跟着师傅练武,至今已有八品境界。
只是高处不胜寒罢了。
她突然打了个激灵,双手下意识环抱住自己的双膝。
“谁!”
她猛然起身,转身看向身后一处树荫,阴影之下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那人先是叹了口气,然后一个好似醉了酒的声音说到:“郡主大人,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那人缓缓向篝火靠近,火光逐渐照亮他的面容。
李时毓微微皱眉:“是你?”
那人又叹了口气,把自己身上的飞鱼袍子脱下,双手环过郡主,给她披上。
正是崔绣。
李时毓冷笑一声:“无事献殷勤。”
崔绣无奈一笑,至少这次没有见面后直接一声“色胚”甩脸上了,干脆直接在草地上躺下。
李时毓略作犹豫,也跟着躺下。
崔绣轻声道:“郡主可知今夜王府可是炸了锅,郡主莫名出离,还是在重阳的晚上,你可知道这会对你的名声有多大影响吗?”
李时毓并不作答,只是看着天上星辰。
崔绣缓缓呵出一口气,心中莫名一笑,这位郡主一天到晚纵游江湖,惹是生非,恐怕也没有什么好名声。
只怕那些江湖门派私下里早就小妖女来小妖女去的叫这位郡主了。
李时毓却微微皱眉道:“你喝了多少酒?”
崔绣微微一愣,随即淡淡一笑:“没有你爹喝得多。”
李时毓眉头不松:“我爹找你了?”
崔绣突然转过头来。
李时毓冷声道:“你看什么?”
年轻人突然把手伸到郡主眉头跟前,轻轻抚平:“女孩子皱眉就不好看了。”
李时毓闻言冷笑,一把拍掉崔绣的手。
年轻人也不恼,笑道:“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太好。”
他有些感叹道:“你想知道你爹跟我说了什么吗?”
然后崔绣就自顾自的回答道:“你爹说啊,今天他差点就要宰了那个口出狂言的老头儿,连同那位京城来的三皇子一并杀了。”
李时毓闻言微微垂帘。
那位东临剑仙的实力究竟有多恐怖,毕竟这里也没有人去过那座长城一见端倪,若是那位剑仙执意要杀自己,爹爹只怕也拦不住,自己最多和那位皇子互换一命。
年轻人不知从何处摘了一根草芥掉在嘴里,轻声道:“但是他又说,那个小子就算是想和你一命换一命,可是他不配。”
崔绣的话语很轻,但落在李时毓心头,却莫名有些暖意。
郡主轻声道:“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崔绣脸色如常:“千真万确。”
李时毓突然笑了起来。
崔绣脸上也浮现出莫名的笑意。
两人看着天上星辰,一时万物寂赖。
只是没过多久,李时毓开口想说些什么,她莫名觉得有些异样,这么大晚上的和这个自己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子处于此情此景,郡主破天荒竟然觉得有些羞愧,就欲开口,却被崔绣突然一个翻身翻到身边,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李时毓突遭此状,右手下意识反击,却被崔绣一把抓住,顺势一带,整个人几乎覆在了郡主身上。
“你!”李时毓猛烈挣扎,就要破口大叫。
“嘘!”崔绣忙向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不远处突然传出一声异响。
崔绣和李时毓目力皆非常人能比,寻声望去,只见几个人影在荒野处敲索着什么,动作有序,并无言语,好像是在挖地。
他借着月色隐隐见着那几人手上是一些锄头,铁制的锄头尖处有些反光。
当那反光有一瞬照到坑里那人的面容时。
李时毓突然一震。
“怎么了?”崔绣轻声道。
李时毓有些不敢相信:“那应该是一个用来埋死人的坑。”
西北平民大多贫苦,没有多余的钱财买棺材来安置家中故去之人时,往往会选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已故之人埋在山野处。
崔绣微微点头,有些疑惑:“但埋人怎么会选择如此时日?”
郡主顿了顿,有些犹豫道:“可若是我没看错,那坑里的应该是......”
“孙仲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