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老剑仙王晟所言皆是变色。
郡主脸色有些惨白。
宋别突然上前一步,抱拳道:“老前辈恐怕是有一些误会,魔教早就于二十年前灰飞烟灭,何况郡主何等身份,怎能容忍此等污蔑?”
从来喜怒不见于色的书生此时面无表情,他的声音到后面有些寒意,看着那位老剑仙眼神冷漠。
王晟看了书生一眼,捻着胡子笑道:“今日若是我非要带这位郡主走,敢问在场有人能拦得我吗?”
他先是看向书生,再看向一身飞鱼服破破烂烂的崔绣,最后瞥了一眼一身修为随时可能崩碎浑身是血的湛卢,笑道:“就算你们三个一起上也只怕不是老夫的对手。”
叶风浅轻轻握住李时毓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轻声安慰道:“时毓莫慌,那老头不过是胡编乱造的,怎么可能......”
那席红衣只是闭着双眼轻轻摇头,脸色有些苍白。
“是与不是,恐怕老前辈也并非做得了决定。”
一个有些醇厚的声音突然响起,说话很慢,像是阅尽了人生的沧桑,又像是冥冥之中的弦外之音。
声音不大,却仿佛响在众人心头一般。
老剑仙闻言皱起眉头,看着众人身后那批官员中突然走出一个丰神俊朗的中年男人。
那人没有穿那件蓝色蟒袍,也没有佩戴那柄号称八荒皆破的白泽剑,只是上前一步握住了自己女儿的手。
李时毓挣扎了一下,却没挣脱。
宋别等人虽然意外自家王爷竟然一直藏身于一众官吏之中,却也反应极快。
“属下见过王爷!”
中年男人只是站在那里,却仿佛天地之间骤然只剩下他与那位东临剑仙,又令人不敢逼视。
仙成之下皆蝼蚁。
王晟长叹一声:“当年一见已是十年之前,没想到啊......”
其实和自家公子决定出走这趟西北之行,他们就准备好了迎接最坏的结果——直面那位大秦第一藩王。
但真正和这位王爷碰了面,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王晟看着对面这位武榜第二,有些感叹。
那辆藏青色马车的帘子忽然被掀起,上面下来一个翩翩公子,头顶金冠,身着藏青色蟒袍,腰间挂了金腰带,下来之后恭恭敬敬走到中年男人面前行了个礼。
“侄儿李俊衫见过王叔。”
中年男人只是面无表情的受完这一礼。
三皇子缓缓抬头,苦笑道:“要是我知道这次过来会碰到王叔,打死也不会过来了。”
他紧接着道:“不过错事已酿成,我还希望王叔能给我个机会。”
他站在那里,然后西北王拍了拍他肩膀。
三皇子吞了口唾沫。
拍得其实不重。
但他完全相信,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王叔若是想要他的命,只怕那位东临剑仙是拦不住的。
西北王看着车上那位好像有些感叹过去的老剑仙,竟是先行了一礼:“晚辈李汉平对老剑仙先前不敬之言,还望老剑仙见谅。”
但中年男人随即又缓缓道:“可老剑仙千里迢迢就是为了带走我女儿而来,空凭无证,就算老剑仙再过侠义心肠,只怕也说不过去吧。”
“十年前,我曾在京城中见过老剑仙一面,那时东临剑仙浩然正气荡人间的说法可是传得家喻户晓,怎么今日却沦落至此?”
西北王一手握住李时毓的手,轻声道:“这样的老剑仙,怕是会让世人失望的。”
王晟缓缓喝出一口气,感叹道:“李汉平,你是老夫见过的最具“剑骨”的天才,若是你不穿这身蟒袍,这个江湖必定是属于你的。”
老剑仙一字一句道:“三十年前有东方朝辞,三十年后有你李汉平。”
宋别等人闻言俱震。
只有他们这些老一辈江湖人才能明白老剑仙王晟这句话分量究竟有多重。
甚至重到可以和紫禁城里那座大秦开朝武德元年重鼎媲美。
中年男人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可我现在也没穿蟒服。”
王晟微眯双眼,周身几次欲聚起真气,却又散开。
最终老剑仙只是摇头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呐,说话就是不说个全头,处处打机锋,真当自己是那国师府里的和尚吗?”
王晟摆了摆手,缓缓道:“罢了,罢了,既然今日你李汉平都亲自露面,而不是那西北王府的影子过来跟我一通厮杀,我也就当白跑了这一趟便是。”
李时毓突然想要上前,却被西北王紧紧拉住。
她转头看了一眼丰神如玉的中年男人,紧咬牙关,眼眶有些红润。
王晟随手一探,那被宋别点了穴的青年直接被抓到车前。
他随意瞥了一眼书生宋别身上的那柄照胆剑,笑道:“剑也不必还,是他凭自己本事丢的,将来还得凭他自己的本事再拿回来。”
宋别闻言微微颔首。
三皇子对着那位西北王苦笑一声:“这次北上真是打搅王叔了,臣侄实在惶恐......”
西北王看着他,突然温声道:“这么多年不见,我记得你小时候总是怕那些牛鬼神蛇,甚至连每次夜里入厕都要喊一两个小太监陪,不然就要大哭大闹,搞得整个重华宫都不得安宁。”
三皇子闻言有些窘迫:“王叔说这些嘲笑我作甚。”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你现在还怕吗?”
年轻人微微一怔。
仿佛从记事起,这位自小便在身边的王叔就从来没有对自己笑过。
他一直觉得是自己那位爹爹对这些叔叔的规矩太过严苛。
直到他慢慢长大,头上一直顶着那位穿杏黄色四龙纹的太子的东宫之后,他才渐渐明白这些尚未就藩以及就藩之后的王爷的苦衷。
那座京城就像是一汪望不到尽头的深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中年男人遥望空中缓缓落下的枯叶,轻声说道:“以前怕的是没有人在身边,现在怕的是处处有人心。”
三皇子轻轻咀嚼这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浑身剧震。
随后他再次恭恭敬敬地就要行礼,却被西北王抬手拦住。
中年男人温声道:“此时此刻,我们只是叔侄,而非君臣。”
三皇子闻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他有些哽咽,对着中年男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最后西北王就站在那里,目送眼眶通红的蟒袍年轻人登上马车,看着那辆藏青色马车缓缓驶向远方。
先前还声情并茂的中年男人此时却面无表情。
他缓缓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碧玉扳指,背负双手,眼神淡漠。崔绣突然看向一旁,只见顾南衣缓缓走了过来,挨着旁边空位坐下。
齐浮熙望着这位倾城容貌只是神色有些冷峻的青衣女子,不禁微微一愣,“崔主事,这位是?”
崔绣看着身边这位,淡淡一笑,打趣道:“哟,凉粉吃完了?”
顾南衣不屑一笑,“本姑娘可比某些人要能吃辣。”
崔绣淡淡一笑。
他对齐浮熙道:“这位是谁,还是让她自己来做介绍吧。”
顾南衣闻言冷笑道:“你当我是谁?随便就可以说出身份?崔主事?”
最后三个字她音量微微有些调高,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似乎等这次事情办完就可以回去打个小报告直接摘掉某人的乌纱帽一般。
崔绣对于女子话语中隐藏的威胁并不放在心上。
他看了一眼有些从女子身上挪不开眼的齐浮熙,面色有些古怪,轻咳一声。
齐浮熙晃过神来,那张棱角分明有些早熟的脸庞早就红成了柿子,忙给在座三人倒了一碗酒,笑道:“今日我看我们三位有缘,先干为敬!”
顾南衣瞥了他一眼,淡淡丢下一句“神经病”,直接起身走了。
齐浮熙目瞪口呆的看着青衣女子的背影,一直到她登上自己的马车,这才有些念念不舍地收回。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崔绣又是轻咳一声,对齐浮熙安慰道:“她就是这样,其实我跟她也不是很熟,齐兄弟不必往心里去。”
齐浮熙出身高官贵族,自小必是要尊处优,怕是从来没受过这般女子的白眼,崔绣怕这个文青的心里留下阴影。
却不想齐浮熙轻声道:“没错。”
崔绣有些疑惑,“什么没错?”
那年轻官员猛地又喝下一碗菊花酒,借着酒劲,就像是汉子偷窥邻家绣娘一般可遇不可求,眼神迷离道:“这姑娘,我喜欢。”
崔绣闻言眼皮微微一跳。
得,自己怕不是碰上一个弟弟,这是碰上一个大傻子了。
年轻官员一直盯着那辆马车,直到马车离去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幽幽看向崔绣:“崔兄弟,这姑娘可是你带过来的,你得救救兄弟啊。”
他眼神扭捏,乍一看好似小女儿家那般娇羞,双手抱住崔绣的手,就好像撒了一个娇。
崔绣看着他那张明明男性刚强十足的脸,饶是他这般定力也是差点没忍住,黑着脸道了声告辞,有些踉跄的逃回马车,一把拉过还在挑挑拣拣的楚潇潇,直接叫胡继宽驱马离去。
齐浮熙看着又一辆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的马车,不禁哈哈一笑,愣是把自个儿给逗乐了。
他笑得肚子有些疼了,拍了拍桌子,“有趣,有趣,这两人都是十足的有趣啊!”
周围的酒客看着这位黑袍年轻人好像发了酒疯一般,不禁纷纷笑着劝道:“小伙子少喝点,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年轻官员大笑着应下,道了声“多谢各位关心”,笑得眼角都隐约噙着泪了,迈着好似醉了的步伐走到一旁汉子老板的屋舍里边。
众人本是有些嘲弄之意,却被这年轻人道了声谢,不禁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小子怕是没喝过酒吧。”
“难得长了张能喝的脸,酒量竟然这般不堪。”
屋子里边,刚才本是淳朴性子的汉子老板此时冷冷看着正装疯卖傻的年轻官员,冷声道:“闹够了?”
齐浮熙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听了这话不禁又笑了出来。
他笑道:“有趣,真是有趣!”
汉子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目光有些瘆人。
齐浮熙看着汉子的目光,终于收敛了笑意,“你这人真是无趣。”
汉子并不答话。
年轻官员这般想着,不禁想到了紫禁城里那位从来不离太子殿下身边一步的中年剑客,印象中那人也是这般无趣,为此太子殿下曾经还经常跟自己抱怨。
齐浮熙想了想,道:“我改主意了,这趟黑水崖我不上去了。”
汉子闻言那张没有一丝表情地淳朴脸庞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汉子很清楚,为了追查那个黑水崖的和尚到底和曾经那位魔教中的獐龙左使有什么关联,一路从京城追查到西北,身为当朝掌管天下钱财的户部尚书的亲孙子却坚持凡事亲力亲为,他心中明白,眼前这个其实性格莫测的年轻人为这件事到底付出了多少。
可这人却说放下便放下,饶是汉子这般心性,也不禁对年轻官员有些不解。
难道就为了刚才那两个从未谋面之人?实在荒唐!
年轻人对于未来总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但坏处也恰好就在这里,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惊人想法终归是比不上前人的一些个经验得失,总是以为自己能办好,常常做出一些惊人的意外举动。
汉子的声音还是依旧那般冷:“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件事如果你中途退出,那么最后你将一无所获,一路从京城追查到西北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得到,这件事若是往重了说再经过一些有心之人的咀嚼,怕是你以后在朝中的威信都会大打折扣,甚至于那个位子你能不能平平稳稳从老爷子手里头接过来还是两码事。”
汉子最后警告道:“不要因为一时的感觉而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年轻官员默默听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呵呵。”
汉子不再言语。
该说完的都说完了,汉子并非啰嗦的性子,静静等待年轻官员的下一步指示。
齐浮熙只是走到汉子身边,拍了拍汉子的肩膀。
汉子面无表情,心中微微一动,知道今日有些失言了。
但他本就是敢作敢当的性子,并不为之所表示什么。
齐浮熙淡淡道:“我知道,你不怕我,所以你可以在我这边畅所欲言。”
汉子神色不变。
齐浮熙突然撇过头对汉子冷笑道:“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这么急切着想要知道那些早该在三十年前就腐烂掉的秘密,真当自己隐藏得够好吗?”
汉子闻言脸色骤然一变,竟是直接喊出了年轻官员的名字,“齐浮熙,你不要得寸进尺!”
最后只见年轻官员淡淡一笑,转身离去,留下面色阴沉的汉子一人在屋内,出门后又是一副好似喝醉了酒的步伐,又是引得众人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