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子见额涅与婉阿娘说完了话,小七可得了机会,忙钻到婉兮臂弯下,向婉
兮摇晃着脑袋。
婉兮因还是悬心玉蕤,便有些失神,愣没看见小七脑门儿上那颗红点儿。
婉兮只问,“小七你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高兴?”
小七的脸便登时垮了下来。
婉嫔在畔坐着,瞧是瞧明白了,却忍着笑也不说破。
终究婉兮与小七才是骨血相连,她这样代为抚养的,只是从旁协助而已;她便
由着她们亲娘俩自己心意相通起来。
小七见婉阿娘也不肯帮她,这便噘起小嘴儿来,“……因为,因为这都快七月
了。皇阿玛说,七月里保保就满了五岁,就能回宫来念书啦!”
婉兮一时恍惚,便也回神而笑,伸手轻抚小七的发丝。
“是啊,可真快,麒麟保都要满五实岁了。”
婉嫔便也笑,“我啊就是最怕问小孩儿年岁的,一问,就把自己给追老了。”
婉兮含笑点头,“九爷家的孩子,一个个儿地长大了,也一个个儿地出息了。
便是福铃一个女孩儿家,也出落得聪明伶俐。永瑆在我眼前儿,昨儿还念叨呢。”
婉嫔含笑点点头,“永瑆后来是挪到舒妃宫里长起来。若从舒妃那儿论,傅公
爷既是永瑆的舅舅,又是永瑆的姨夫,故此他跟福铃还算得上是个表兄妹了去。”.
小七都要郁卒了……
明明额涅已经在轻抚她的发丝,目光距离她脑门儿上的红点儿,就剩那么一点
儿距离了。可是额涅却又顺着说到保保那边去了。
拉旺原本在外间陪着永璐玩儿,扶着永璐爬到阿斯兰背上去骑着,他在旁扶着
永璐的肩膀,小心不叫永璐掉下来。只是尽管这般小心翼翼,还是忍不住不时朝小
七这边儿看过来。
终究,他还是朝蛐蛐儿使了个眼神儿,叫蛐蛐儿上前来扶着永璐。
他自己转头就奔进了内间,跑到婉兮面前,指着小七的脑门儿,“……阿娘快
看,小七这儿是不是卡破了?”.
这一句管用,婉兮果然停了其余一切话题,连忙转眸回来,定睛看着自己闺女
的脑门儿。
小七这便笑了,笑得嘎嘎的。
小七朝拉旺嫣然回眸,眨眼轻笑。
两个小孩儿的手不由得拉在一处,鬼鬼叨叨都低头笑了。
婉兮伸手摸了一下儿,这才放下心来,轻轻扬眉,“……寿阳公主,眉间落梅,
世间因有‘梅花妆’;咱们这大清的公主殿下,果然也是不遑多让呢。”
婉嫔大笑拊掌,“可不!”
小七虽听不懂典故,却听懂了“梅花妆”,故此扬眉轻笑,“额涅怎么一下子就
知道,这是花儿?”
便是她皇阿玛,最开始还说过“天竺姑娘一个点儿”去呢。
婉兮垂眸轻笑,“这样说来,你这儿果然是花儿咯?”
小七巧笑倩兮,“额涅,我好不好看?”
小七这样撒娇的模样儿,婉兮自是心头旁的忧愁都顾不上了,含笑点头,“好
看,我的小七最好看。”
小七爱俏地臭美显摆,“……是皇阿玛给我点的!”
婉兮含笑点头,“我瞧也是。你是大清的公主,是你皇阿玛捧在掌心的宝贝,
除了你皇阿玛,还谁敢随便用朱笔在你脑门儿上就点了红去?”
小七欢欢喜喜地笑,“皇阿玛也说我好看……皇阿玛还说,我是额涅的三个孩子
里头,最像额涅的~~”
婉兮的脸腾地就红了,含羞瞟婉嫔一眼。
婉嫔大笑,“皇上也是的,说你好看就直接说呗,还偏绕着我们小七,瞧这么
拐弯抹角地~”
婉兮赶紧自嘲,“小前儿兴许仗着年轻,还好看过那么几年。可是如今都满脸
褶子了,哪儿还敢说好看呀。”.
婉兮与婉嫔勉力解释,拉旺却只顾着盯着小七看。
皇帝这几天将小七接到“九洲清晏”去,却不便将他也带着。那终究是问政的地
方儿,皇女可以自由出入;他纵然是小额驸,也终究是外臣,不能随便儿进的。故
此今儿他也是隔了好几天才见着小七,这便一看就忘了眨眼。
拉旺定定歪头看着小七,忽然道,“令阿娘说得对,这眉间的朱砂,不是随便
谁都可以给点。在寺庙里,唯有高僧才可以给人眉心点红。”
小七含笑回望拉旺,“哦?高僧眉间也有红么?”
拉旺便拉着小七的手,两人一起跑到东暖阁的小佛堂去,指着上头的佛像给小
七看,“你瞧,佛菩萨眉心都有这样红点儿!”
婉兮由玉蝉扶着,与婉嫔含笑,一起缓步走了过来。
之间佛像前,拉旺拉着小七的手,眸光幽深,“……小七点了红,我明儿也点红去!”
小七笑起来,拍着手,满面的娇俏,“可是额涅说,是公主点的‘梅花妆’啊。
旺旺也点红,那旺旺岂不是也要当公主么?”
拉旺含笑摇头,回手指着那佛像,“佛菩萨眉间都有这样一点红,我是拉旺多
尔济,多尔济是‘金刚’,是佛菩萨身边儿的护法神;拉旺是得到‘拉旺灌顶’的大圆
满修行者……所以我也可按着佛家的规矩,眉间点红。”
拉旺说着,拉着小七的手,就去一旁的朱墨盒子里点了一点,拉着她的手,点
在他眉间。
拉旺含笑而立,目光只沉降下来,定定凝住小七,“……有了这颗朱砂吉祥痣,
便可佑我,看破世间一切虚妄,看尽三生。”.
虽然是两个小孩儿,终究是名分早定了的两个小孩儿,故此婉兮和婉嫔在门槛
外瞧着,也只是相视一笑。
早是早了点儿,可都乐见其成不是?
若不是叫他们两小无猜时就这样儿,又何苦叫人家拉旺两岁就送进内廷抚育了呢~
婉兮便没进去,轻叹了口气,与婉嫔嘀咕,“……陈姐姐,我不觉着自己老了;
我只是遗憾,我的小时候儿算是白活了。”
婉嫔会意,自是也笑,“可不嘛。看人家两个啊,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竟都
会用这样的眼神儿看着彼此,会用这样的腔调如此说话儿。咱们啊,还这个年岁的
时候儿,怕还都是小粑粑孩儿呢。”.
两人说着话儿,一抬眸,见玉蕤已是远远地回来了。
婉兮忙停了话语,自己便要往殿门口奔。玉蝉和婉嫔忙一左一右给扶住了。
语琴和颖嫔两个先迈进门来,一瞧婉兮那神色,便都会意,相视一笑。
语琴上前来托住婉兮的手肘,“你啊,就放心吧。玉蕤哪儿有你想的那么脆
弱,再说了,还有我们俩呢!”
说着话,玉蕤已是也迈进了门来,忙上前给婉兮请安。
婉兮忙给拉住,一把扯过来,拥住了玉蕤的肩。
“……你没事儿吧?她们没拿什么难听的话,磕打了你去吧?”
玉蕤一扫之前在“天地一家春”众人面前的面色苍白,朝着婉兮俏皮一笑,“主
子放心,我将她们一个个儿的,都给唬住了!”.
一时姐妹几个互相扶着,说说笑笑走回西边儿暖阁去,分在南北两炕上坐下
了,相对着说话儿。
玉蕤便又是往日里那个玉蕤了,手脚麻利、言笑爽朗。
只是她这会子还是不习惯被语琴她们按着坐下的身份去,当真不敢与几位从前
的主子并肩一起坐在炕沿儿上,这便非要挣扎了起身,勉强坐在炕边儿的紫檀脚踏
上去。
“各位主子可饶了奴才吧。什么学规矩女子啊,奴才跟主子们在一块儿的时候
儿,打死都不敢姐妹相称。还是容奴才这么坐着吧,也叫奴才心下稳当些。”
语琴笑着啐她,“别说你们主子为你悬心,我们几个先前哪个不被你给唬住去
了?亏你做戏做得好,便连我们几个都给唬过去了,当真要来掐你一顿了。”
颖嫔也笑,“可不嘛。好歹这会子令姐姐怀着身子,正是要紧呢,你这会子忽
然承恩了,我们几个如何能容得你去?”
玉蕤不敢说话儿,只转眸望向婉兮。
婉兮轻叹一声儿,“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她跟皇上选在这个月里‘闹妖儿’,倒
是细心选的。这会子我是六个月,正是身子最好、胎气最稳的时候儿。”
“若是早了不行,坐胎还不稳;若是再晚了也不行,终究都要临盆了。”
玉蕤如释重负,含笑点头,“……还有啊,皇上七月还要秋狝去,若这会子再不
‘闹妖儿’,便又没工夫儿了。”.
这会子将话都说开了,回头说起来,只如一场笑谈一般。可是当真回望当时,
也叫人心下怪后怕的。
语琴便哼了一声儿,“要不说你的戏做得当真是好呢!那天我知道了信儿,担
心你们主子怀着孩子,又是好性儿,自是舍不得排揎你去;我便替她咽不下这口
气,赶过来审问你的时候儿,你单独当着我的面儿,竟也还是一脸的苍白!”
“知道的是你脸上抹了三层妆粉;不知道的,还当真觉着你心虚,这脸上都藏
不住了呢。”
玉蕤的笑容有些苦涩,抬眸望婉兮一眼,嘴唇嗫嚅,仿佛有话要说。
婉兮却按住她肩膀,含笑摇头,“……可不嘛,她这个月份例里的妆粉,那头三
天便全都用完了。我便将我的妆粉给了她,反正我怀着身子,也不便上妆。”
“可是这妮子倒好,还是几天之内又用完了。我这儿倒要替她跟姐儿几个求个
援,你们谁妆奁里还有剩下的妆粉啊,也不必好的,从前使了剩的就行,快匀给我
们点儿。总归都是一层层往脸上涂,就跟刷墙似的,好的反倒都糟践了!”
叫婉兮这么一说,几个人便都大笑开来。
婉嫔等人本就不是喜欢浓妆艳抹的人,那份例里的妆粉自然有的剩;只是还都
要故意逗上玉蕤一逗。
语琴便道,“妆粉什么的,倒是没有了。不过麦粉,倒是还有一缸。若玉蕤不
嫌弃啊,这便拿来使吧!”
“总归啊,玉蕤也是刷墙似的用法儿,那麦粉用起来,效果自是一个样儿!”
颖嫔大笑,“可就怕出点儿汗什么的,那脸上的麦粉,直接就变成浆糊儿了。
这还六月大夏天儿呢,难道这么早就要忙着备浆糊儿,这是要提前溜窗户缝儿啦?”
从前在东北关外,包括此时在京师,都因天儿冷,冬天窗户缝儿都要用纸条、
布条,上头刷了浆糊,将那缝隙粘住,俗称“溜窗户缝儿”。
家里的女人用麦粉来熬浆糊,要稀稠合适,一向是考验当家女人的功夫之一。
浆糊稀了,那窗户缝溜不住;浆糊稠了,则要浪费麦粉,影响到家里的口粮……故此
那合适的分寸,十分考验人去。
婉兮便拍手而笑,“还是陆姐姐最善持家。才六月间,就料定今年宫里熬浆糊
用的麦粉,还有的剩;这便自是将熬浆糊所需要的分量,算得明明白白的了!”
婉兮说着,调皮地朝其余几个人眨眨眼睛,“谁还说陆姐姐是江南汉女来着?
瞧瞧,自从母家奉旨入了旗以来,非但旗下的饽饽会做了;如今连熬浆糊儿,也都
已经拿手了。这便彻底已是十足十的、旗下的福晋了呢!”
语琴大羞,起身儿奔过来,便要抬手佯作要掐婉兮的脸去。
“瞧你这个护短劲儿的!我算瞧出来了,你是为了护着玉蕤啊,连我都能生分
了去!”
婉嫔和颖嫔都是大笑,上前一边一个,将婉兮和语琴给作势拉开了去。
玉蕤这才悄然松一口气,静静望住婉兮,终是放心地露出了微笑.
各自坐回去,婉嫔只含笑问玉蕤,“枉你担了这么大委屈去,倒果真是将我们
几个都给瞒住了。便是你主子,怕也是那天一大早的,在你将话说明白之前,也给
惊动了一下儿去。”
玉蕤坐在那紫檀脚踏上,虽说比其他各位都矮了大半个身子去,却是高高地、
傲然地扬起了头。
“……今年都说愉妃将晋位贵妃了。若愉妃得以晋位,那贵妃位上便满员了去,
我们主子便再没机会晋位了。”
“我们主子好性儿,心境澹泊,懒得与她争。可是奴才既伺候了主子一场,如
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主子吃下这个哑巴亏去?”
“便是主子自己不争,奴才也要给主子争来;便不是为了主子,也得为了咱们
十四阿哥去!”
玉蕤深吸口气,抬眸凝注婉兮,“……那个贵妃之位,当年舒妃生子,皇上都不
给她晋位,就是为了给主子您留着的!皇上好容易留了这么多年,奴才可不能叫愉
妃就这么给抢去了!”
婉兮轻叹一声儿,“你个傻丫头,你这样儿替我争,你要付出的却是你的一辈子……”
玉蕤轻垂眼帘,“主子此时已在妃位,再往上去,唯有贵妃、皇贵妃两个位分
了。可是若有皇后在,又不封活的皇贵妃的,故此主子将来还能晋位的,也只剩下
这一个贵妃位分了。”
“与从前那些位分都不一样,主子到了此时的地步,再往上走,便注定更要艰
难上十倍、百倍去。且不说皇太后,终究还有那么多祖宗家法横亘在那儿呢。”
“大清的历史上,从未有辛者库下汉姓女再能走到妃位以上去的……可是难得皇
上对主子有这个心,那奴才便得替主子守住了!此时主子有皇嗣在身,不宜扰动神
思,那奴才自然便该替主子分忧。”
婉嫔感动地点头,却还是叹息,“只怕便是你能为你主子绸缪到如此地步,皇
太后那一关,还是不容易过。”
“终究后宫进封,历来都要奉皇太后懿旨。皇太后的金宝,要盖在那册封的诏
书上,这册封才算作数。若皇太后不用宝,皇上都无法单独下旨……若无册封,便是
给了你贵妃的待遇,依旧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会子妃位上还有舒妃;妃位以下,至少还有皇太后本家儿的兰贵人呢,皇
太后何尝不想将这个贵妃之位,留给满洲世家的格格们去?故此啊,当真除非皇上
使出非常之举,否则皇太后是根本就不会动摇的。”
婉兮点头轻笑,“不管这个法子能否撼动皇太后的心,可是至少,我知道皇上
和玉蕤都肯为我做到这个份儿上。那这片心意,就自比那个贵妃之位更为珍贵。我
心下,已是惜福。”
语琴叹了口气,”……可不。若是皇太后那边儿已经点头了,皇上必定是这次跟
赐封伊贵人、郭常在,一并下旨进封婉兮了。可是皇上并未下旨,礼部、工部那边
也没动静给制造金册、金宝什么的,那便是说,皇太后那边还是没完全点头。”
颖嫔倒是乐观些,“姐姐们也别悲观了。说不定等令姐姐的孩子落地儿,只要
还是个皇子,到时候皇上自可趁势进封令姐姐去!”
婉兮自己倒是轻轻一笑,抬手刮了颖嫔鼻尖儿一记,“傻丫头。谁说我能生下
来的,一定还是皇子去?”.
午间,小七和永璐他们都累了。婉嫔和语琴分别带着几个孩子离去。
玉蕤亲自送走了几位主位,回来跪在婉兮面前,还是有话想说。
婉兮依旧摇头,含笑道,“算了。这些话,你已不必说了。总归,我心下有杆秤。”
这会子刘柱儿贼溜溜地进来,跪下回道,“回主子,皇上口谕,想用莲子羹。”
这六月盛夏的,用些莲子羹正是时候儿。
婉兮轻哼一声儿,“皇上用莲子羹,怎么报到你这儿来了?难不成皇上还没忘
了你是从御膳房出来的,这便叫你亲手来做不成?”
刘柱儿两颊这个红,“……主子说对了。”
婉兮都忍不住捶炕而笑,“好啊,这个爷!”
又耍赖?!
婉兮倒也没被难住,轻轻仰头,哼了声儿,“便是叫你去做,又有什么难?我
这便将你借了出去。你独个儿下岛,回御膳房伺候完了再回来就是。”
“总归啊,还是不用皇上亲自上岛了。”
刘柱儿仰头,面现难色,“……主子英明。可是,可是皇上说了,不光要奴才亲
手做,那莲子,还得用咱们岛上荷塘里产的。”.
婉兮无奈地笑开,“……我忖着,我若要说,叫人摘完了咱们荷塘的莲子送出
去,皇上也得再加上一句‘还要用咱们岛上的炉子、咱们岛上的锅’了,是不是?”
刘柱儿也是忍俊不住,“主子好厉害。皇上果然也说了这句话~”
婉兮笑着摇头,手肘撑住靠垫,指尖儿撑住额角,想了想。
“也罢,交待给乘船的太监去,就说可送皇上过来;不过一刻钟后,就得回来
接皇上。”
刘柱儿张大了嘴,“就一刻钟?”
婉兮轻哼一声儿,“唯有如此,才能叫外头人都以为,我虽让了半步,不敢乱
了君臣的规矩;可心下,还没原谅皇上呢。若此,也不枉了皇上和玉蕤的一片苦心。”
玉蕤微微一震,急忙蹲安告退,“……叫玉蝉和玉萤伺候,奴才告退。”
婉兮轻叹一声儿,“傻丫头。从此你要一辈子都留在宫里,又如何能在皇上来
的时候儿,永远都避而不见呢?你留着,咱们依旧还是咱们,该怎么说话儿就还怎
么说话儿就是。”.
婉兮虽不想叫玉蕤为难,可是皇帝兴冲冲走进来,一瞧见玉蕤、玉蝉几个女子
都跟从在婉兮身后深蹲请安,便抬了抬手,“你们都下去吧。朕想单独与你们主子
说说话儿。”
婉兮心下倒不落忍,忙伸手扯住玉蕤,“玉蕤的身份,此时已是不同于玉蝉她
们了。皇上是叫奴才们下去,却不包括玉蕤。”
皇帝眯眼盯着婉兮,“高云从,朕午间吃着的八宝攒盒里的番果子,朕说了那
八个样儿都好吃……”
高云从懂事儿,一个千儿跪倒,“皇上说了,那果子是刚从广州红毛番人的船
上下来,送进京师的。玉蕤小主儿怕是没尝过,这便将那八宝攒盒里的八样儿,都
赏了玉蕤小主儿。”
“奴才都记着呢,已是一并带来了。”
皇帝轻哼一声儿,“还不伺候你玉蕤小主儿去?”
既是皇上有赏赐,婉兮这才不好拦着了,抿着嘴笑,松了手。低低与玉蕤道,
“你去尝尝,看好不好吃。若有那不甚寒凉的,我这会子方便动嘴的,也给我留两
个尝尝。”
玉蕤这才下去了。
婉兮瞟着皇帝,“……皇上来得倒是预备周全。”
皇帝啐了一声儿,“就知道你脸上抹不开!若不预备些,你心下又该觉着愧得慌!”
婉兮撅了嘴,也不搭理皇帝,自己转身儿,踩上脚踏,左右提了袍子就上炕坐下。
她自己大着个肚子,今儿又穿了一身儿牙白素色的夹纱袍子,这么着慢吞吞挪
上炕去,影儿落在窗户玻璃里,真像个大母蚕。
“爷还知道?那爷还与玉蕤两个私下合计了,偷偷摸摸儿背着我去安排了这事
儿?倒是将我都给蒙在了鼓里!”
皇帝腿长步子大,两步就追上来,已是坐在了婉兮身边儿。
“若事先告诉了你,你能答应吗?你必定为了护着玉蕤,死活推拒了的。”
“说不定啊,还没等爷安排好,你早寻个由头,私下里将玉蕤给放出宫去了!”
婉兮叹了口气,“总归这会子,说什么都是晚了……我心下就是觉着对不住玉蕤。”
皇帝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
“……她不委屈。心下委屈的人,在宫里也留不住;爷得叫她心甘情愿留在宫里
才行,她才能一辈子都毫无怨尤地陪着你。”.
婉兮心下悄然一动。
玉蕤的那些欲言又止……她心下并非毫无察觉。
再说那些妆粉的事儿,并不包括六月十二一大早,她撩开帐子的时候儿,第一
眼撞上玉蕤的脸时,瞧见的模样儿。
那天早上,玉蕤是真的,满面苍白。
她心下觉着这里头怕是还有事儿——可是,终究玉蕤这样儿是为了她一场,她便
也不愿深追究;更不愿再将玉蕤的伤心事儿,在语琴她们面前张扬开了。
玉蕤一个女孩儿家,她也得护着玉蕤的心去。
皇帝见她眸光黑白分明望过来,便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声儿。
“……那个,爷那天到了永琪的所里,已是见着玉蕤饮过酒了。中途玉蕤下车,
回来已是酒劲儿上涌,她错朝爷的马车来。”
“爷本可以叫侍卫们将她给隔开,可是爷那天还是叫她上了爷的马车来。”
婉兮吐了口气,“皇上是故意的!”
皇帝满面赧色,轻轻又咳嗽了声儿,“是。爷知道她的心意,也明白你对她的
情谊,故此爷若是白白利用了她,白白虚耗了她的青春去,你心下不自在,爷心下
也不稳当。”
“故此爷……咳咳,玉蕤酒醉,情不自禁,扑上来抱住爷的时候儿,爷就没推开她……”
婉兮怔住,不知该用什么神色。
皇帝举袖按了按额角,“爷牺牲了半边面颊,叫她给亲了一口去……从此她便心
下有愧,便是留在宫里陪着你,也会心甘情愿了。”.
婉兮哑然失笑,“……原来那马车里的动静儿,只是玉蕤亲了皇上脸蛋儿一口去?”
皇帝皱眉,“真是满人家的格格,一喝醉了,那当真是有劲儿。爷也好歹得横
打竖扒,才拦住了她去。”
婉兮真是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
“玉蕤酒醉了,终于有机会与皇上独处,情不自禁之时,皇上竟然还是推开了
她?爷,你——不怜香惜玉。”
皇帝轻哼了声儿,“我倒不怕别的,就怕有人给我吃黄连水泡过的草去。”
婉兮“扑哧儿”一声笑了,却也紧跟着,泪珠儿滚落下来。
“可是玉蕤她,就为了这一下儿,就要赔上一辈子留在宫里去……这个傻丫头,
我都替她不值。”
“亏她那天早上还一脸苍白地在我面前儿不自在,就那么一下儿,她却担了那
么大的名声去,她当真亏死了。”
皇帝伸手握住婉兮,“你们俩情分深,她酒醉了,以为是在梦里;是夜里在围
房里醒过来,才回想起来是真的。她那会子已是要痛悔死了。”
“故此都没用我多说什么,她已是明白了我的用意——她是聪明的丫头,知道我
若没别的安排,必定不会叫她上我的马车。”.
窗外,配殿里,玉蕤嚼着皇上赏下的番果子。
嘴里甜,眼里却酸出了泪。
她回想着六月十二的早上,皇上依旧天不亮就要起身办理国务。她一片惶急地
从围房里奔进皇上寝殿明间儿,给皇上磕头请罪。
皇帝淡淡凝视着她,“玉蕤,睡得好么?昨夜那一场梦,可彻底醒了?”
她含泪点头,“奴才醒了。”
皇帝点头,“醒来就好。你在你主子身边儿十几年,朕若喜欢你,不会等到今
日。可既等到今日,你心下便该明白——朕对你,本无男女情意。”
“事到如今,朕也不怕与你说句明白的话儿:你要出宫的请旨奏本,去年已经
报到朕眼前儿来了,是朕扣住没发。”
“永寿宫离不开你,可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官女子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再
晚,也只能留到三十岁左右。便是内廷主位与女子们情分深了,再不愿撒手,也不
敢忍心将你们强留下来。故此你今年不走,明年、后年,迟早都要走。”
皇帝眸光在那未明的天色里,幽幽而转。
“除非……是官女子们自愿留在宫里,一辈子再不出去。”.
那一刻,玉蕤知道自己笑了,如释重负。
她在“梦里”,终于斗胆抱住皇上亲了一口;而皇上顾着她烂醉如泥,竟亲自抱
着她回了九洲清晏……她的未来,其实便已经划定了。
外人永远不会知道,她在马车里只在皇上脸上啄了那么一下儿;那晚宿在九洲
清晏岛上,也只是在围房里独自一梦。
梦醒来,一切依旧还是原来的模样儿。
不过,她也已经知足了。毕竟曾经在皇上的寝宫里睡过一晚,毕竟曾经与皇上
同乘过一程马车,毕竟……尽管是当成在梦里,却也还是在皇上面上,偷了一个香去。
这于她,今生,已是最圆满的梦。
一生能得这般梦一场,已是惜福。
故此她虽说眼角有些湿,却还是心澄意笃地向皇帝跪倒下去,“……奴才求皇上
恩典,奴才愿一辈子留在宫里,一辈子伺候令主子。”
皇帝笑了,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来,亲自拉起了她。
“……你既肯留下,朕也不会委屈了你。朕会给你位分,不会再叫你当官女子。”
“况且你伯父此时为礼部尚书,你阿玛是工部侍郎,朕进封了你,也方不委屈
了你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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