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防暴警察也已经赶来。红蓝色的警灯闪成一片,将周末的夜色映得惊心动魄。
警方在窗外拉起警戒线,劝离围观的群众。
看见受到关注的级别不断提高,那枪手满意地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巨大墨绿色旗帜,踩着桌子上了窗台,将大旗打开,整面覆盖住了窗子。
外面警方的谈判专家也迅速赶到,用扩音器向里面喊话,说只要保证人质安全,并且将人质释放,那么无论枪手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摊开来谈。
可是那枪手却显然根本没什么想谈的,他窜到柜台旁去,扯过音响,换上他带来的一盘CD蠹。
音响里登时传出那早已灌录好的诵经声。枪手将音量拧到最大,巨大轰鸣着的诵经声轻易便盖掉了警方谈判专家的声音。
燕余伏在桌上,为了麻痹枪手,也为了让自己趁机思索和恢复体力,并未擅动髹。
此时她已渐渐厘清枪手的言行目的。
他不是单纯的劫持人质,不是为了用这种手段来换取什么条件。他只是要制造恐慌,就如同巴黎近来发生的地铁爆炸、《查理周刊》案一样,枪手只是在挑战这个国家的秩序,让人们充满恐惧,惶惶不安。
枪手会用自杀式手段,他也绝不会放任何一个人质生还。他就是要让平静周末夜晚的大量死亡,来达成他的心愿。
警方想要谈判的法子根本就不管用。
其实此时最好的法子,只是尽快以狙击手了结枪手的性命。
燕余趁枪手放起CD,正在得意表演的时候,悄然望向窗外。
咖啡馆一共有四个大窗子,此时都已经被枪手用巨大的旗帜遮住。燕余相信此时警方定然已经在对面街道的建筑物上布置了狙击手。可是因为窗口视野被遮挡,再加上店里还有人质,所以狙击手不敢贸然动手。
此时此刻,需要心里素质近乎冷酷、枪法也超然如神的人才可以完成此任。
她疲惫,轻轻闭上眼睛。
该死的,她又忍不住想起了小笨。
如果他在……或许他会拥有那样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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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情势果然如燕余的估计,狙击手已经就位,只是已经没有了瞄准的机会。而店内还有包括燕余在内的四个人质。
燕余受伤,就在窗口,外面的人已经看见;此外还有柜台的两个服务生,是两个年轻人,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另外就是之前被枪手打伤在门口的那位老人,此时不知生死。
警方不敢贸然动手,谈判专家这边又得不到匪徒的交换条件,应急预案陷入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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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内,燕余也迅速冷静下来,再悄然观察人员情形。
那两个服务员还好说,一旦她有机会扑住匪徒的话,那两个年轻人应该有体力趁机逃生。
让她有些迟疑的是那位受了伤的老人家。
他之前叫声惨烈,显然是伤势不轻;而他此时面朝下倒在门口的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死亡。
如果死亡了……燕余就可以放手一搏;可是如果还没有的话,那燕余就还不能贸然行事。
随着时间的流逝,虽然这其间不过十几分钟而已,可是燕余却已感觉自己身上更冷了。那条中弹的腿更像是早已从身上剥离。她知道自己正在大量失血,倘若再犹豫下去,那她就没有体力再支撑自己。
她悄然转头,望向柜台去。
那匪徒正在巨大的诵经声中上蹿下跳,亢奋难安。
燕余用目光去找那两个躲在柜台下面的店员。
虽然他们也很害怕,之前错过了一次捡起手枪打伤匪徒的机会。可是此时此刻,咖啡馆里的有生力量也只剩下他们两个。
燕余用目光向他们示意,鼓励他们再去试试捡起手枪。
两个店员里的小女孩儿已经吓得不停在哭泣,她向燕余无助地摇头,示意她做不到……身在柜台下面可能还有片刻的安全,而倘若一旦冲出柜台奔向手枪,被匪徒看见的话,她就会第一个被打死。
燕余失望,却也理解那小女孩儿。她只有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男店员的身上。
男店员看样子也只是20岁上下的模样,同样很年轻,也很害怕。一张白皮肤的脸上此时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只是他终究是男生,他没有哭。
燕余望向他,手在身子的遮挡下在桌面悄然摸到纸和笔,小心翼翼地写:“别怕,我会扑向他。”
两人小心翼翼地沟通,费了不少时间。那男生几经犹豫,终于还是颤抖着缓缓点头。
燕余终于笑了,让自己再伏在桌面上休息片刻,准备最后的一搏。
这最后的一点时间里,她脑海里浮现起家人的面容。
外人只看见汤家的声名煊赫,他们却不知道汤家人曾经牺牲和付出过什么。
祖父,身为联邦法院*官,数次受到高官威胁,好几次险些跌落政治陷阱;
三叔,贵为州长,却因为曾经拒绝为美洲最大的帮派家族辩护而收到对方的生命威胁;
二婶素昔刘,为了完成卧底任务,失去了生育能力;
还有小哥,小嫂子……
她宁静地微笑,今天,终于轮到自己了。
她不怕,她只是忍不住遗憾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们,对他们亲口道别。
还有……
她的视线里有些模糊,她又忍不住想到了小笨。
她来法国就是为了寻找他而来,可是她还没有找到他。
她还不知道这两年来他究竟去了哪里,他的病要不要紧;她不知道他好不好,她来不及……对他说一声“我爱你”。
这里是他的祖国,她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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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来不及多想,她赶紧收拾思绪,攒起所有气力,向那男店员鼓励一笑。然后,忽然向那匪徒高声喊。
“你过来一下,我有事想对你说!”
那正随着音响近乎癫狂一同诵经的男子怔了一下,眯眼望向燕余。
此时的这个女人应该已经失去了抵抗力,匪徒根本没将她放在心上。便起身傲慢向她走过来,立在桌边问她:“你要干什么?”
燕余小心地将力道都攒在手臂上,故意虚弱地向他露出惊慌之色:“……我听见窗外好像有声音。好像是子弹上膛……”
窗上悬挂的巨大旗帜遮挡了窗外警方狙击手的视线,其实也同样遮挡了匪徒自己的视线,让他看不见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闻言便也一惊,伸手一把就搂住了燕余的脖子。他将窗上的旗帜挑开一角,从腰上抽出匕首抵在燕余的头上,向窗外发出警告,让警员退后,否则他会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死在他手里。
燕余却静静微笑。
这正是她想要的,此时匪徒面向窗外,注意力都在她这里和窗外的警方身上,柜台则位于他视线看不到的方向,这时候只要男店员鼓起勇气爬出柜台,就有可能捡起手枪,赢得转机!
果然,后面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燕余其实都不敢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听见了那细微的声响,因为耳边就是匪徒的高声叫骂,空气中还回荡着音响里传出的诵经声。她有一点担心是自己失血过多出现了幻觉。
她的颈子被匪徒勾住,她只能小心地转头,尽量向后望。
她的动作还是有些僵直了,那匪徒还是被惊动,跟她一起下意识向后望去——
这一看不要紧,那匪徒被激怒。
原来两个店员已经趁机跑到了门口,正向外去!
这让燕余又喜又急。
喜的是他们两个有可能脱险,急的是,他们没用她争取的时间来赶紧捡起手枪,而只是急着逃命。
这样一来,就算他们两个逃生了,那位受伤的老人又该怎么办!
那匪徒也意识到了燕余在干什么,他手臂猛然又再用劲狠狠勒住燕余颈子,怒吼道:“该死的,看你干的好事!”
一场咖啡馆劫持事件,如果最终他打死的只是一个老人、一个女人,那达到的效果就太薄弱了!
燕余的体温下降极快,已经没有精力与他斗嘴,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命向前,将覆盖住窗子的巨大旗帜,猛然扯开!
只希望,能趁旗帜扯开的一点点时间,趁着她将匪徒引到窗边这样绝佳的射击位置上时,窗外警方埋伏下的狙击手能再不犹豫地勾动扳机,结果那混蛋的性命!
至于她自己……她真的已经支撑不住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开枪啊,她在心里默默呐喊:开枪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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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整个人虚弱地向下滑去。可是她没能等来枪声的脆响,只能眼睁睁徒劳地看着窗子上被掀开的旗帜,也跟她一样,一点点滑落下来,又重新将窗子遮盖了起来……
她心里最后的火苗,也只能颓然熄灭。
算了,算了。
匪徒显然也是经过相应的训练,知道自己和人质停留在窗边危险,于是完全不顾燕余的伤势,用手臂箍燕余的颈子向后拖去。
继而,转身,正想带着燕余离开窗边的桌椅——却就在这时,几乎就在他转身的同一瞬间,毫无预警一声枪响,脆亮的声音击穿诵经的浑噩,一颗子弹直直刺来,正中了匪徒的眉心!
那匪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带着不甘心和不可置信,直挺挺向后倒去。砰的一声,后脑撞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宛如电光石火,燕余也惊得尖叫着捂住了耳朵。
直到匪徒重重跌落在她脚边,她才猛然想到:既然咖啡馆里此前只剩下她和中枪老人、两个店员,而两个店员方才已经趁机逃脱,那么是谁捡起了地上的枪,又是谁向匪徒这样果断地射击了过来?
她惊愕之中,垂首先看向地面的劫匪——眉心一点红,宛若梅妆。
这样的枪法,若是以配有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尚可企及,可是这分明是来自一支手枪,且是匪徒转头瞬间拔枪怒射,枪法就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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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迟那时快,燕余惊愕之中看罢这一切,下意识忙抬头看向对面枪声来处。
果然还是那把掉在地上的枪,果然是有人从地上捡起来后果断施射。可是捡枪开枪的人却根本就不是那两个店员,也根本不是原来在咖啡馆里的人。
眼前的人,穿黑色的夹克衫、静谧蓝长裤。整个人宛若从丛林深处宁谧湖水中升起的一抹夜雾,森凉秘惑,气势凌人。
只看了一眼,燕余的泪哗地就流下来了。
她知道她已经死了,什么刚刚匪徒被不可思议地击毙,什么脱险,都只是她臆想中的罢了。否则那个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她眼前?而且不偏不倚就是在她遇险的时候,毫无防备地出现?
一定是她想他太多,一定是她死的时候还将再遇见他当成执念,于是就算死了之后还无法放下,这便将眼前的情形想象成了曾经梦想的模样。
她含泪向他伸出手去,一开口便忍不住哭开:“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已经死了,这是阴间,你不该在这里,你快回去。”
心力交瘁,她那条受了伤的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地板上,将匪徒的血坐了一身。
她已经支撑不住,视野里一片虚光浮漾。她跌入黑暗之前,只隐约看见梦里的那个人飞身向她奔来,满面焦急将她抱起,然后朝向窗外大吼。
她已经听不见他在喊什么,她仿佛被沉入了水里,所有的声响传到耳边都变成了水泡的咕嘟咕嘟声。
她只是能凭最后的一点辨识力,通过他嘴型宛若慢镜头般的形状里,隐约猜到他仿佛在叫“巫婆”……
她笑了,软软地靠在他的臂弯里。
她没认错,是他来了。
巫婆,这世上唯有那一个人,才会用这样的称呼来叫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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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陷入昏迷,身子像是失去生命里的布娃娃,被抬上救护车,又下来,再被抬上担架床送入医院。随着担架床轮子的颠簸,她的身子也跟着一起起伏。可是那些起伏却都与生命力无关,再多的起伏都已经唤不回她的意识。
之后无影灯亮起,又熄灭;接着亮起的是病房天花板上的灯。
她只能隐约感觉那些碎片一样的光线隔着眼睑亮起又熄灭,熄灭又亮起。却找不见自己的神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睁开眼睛。
不过她却还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她手里死死地抓着一个人的手,始终不肯松开。
即便在无影灯亮起的时候,耳边仿佛有人曾焦急地想要将那只手拉开,还有人说要他离开……她却都不管,只用尽了所有的生命力,死死地攥着,绝不松开。
终于,耳边宁静了下来,再没有那么多人像是隔着水雾一样瓮声瓮气的焦急嘶吼和呐喊,也再听不见刺耳的警笛声,她仿佛可以睡个好觉了。可是她却还不放心,唯恐这一睡,就会松开了手,再也找不见了。
可是她抵抗不了麻醉药物,她知道她就要控制不住跌入梦乡了,她急得落泪,她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泪水沿着眼角流下。
然后有一只手抚在眼角,帮她擦掉泪花。
那只手很凉,有粗粝的纹理。
她急急忙忙叫着:“不要走……”
药力的作用下,她都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喊出声来。或者那喊声只是在自己的想象里,而嘴唇其实根本就没有真的动过吧?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而语:“求你,不要走。”
不管生死,不论健康还是疾病,不管贫穷还是富有,都请你,在我身边就好,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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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可是这样一个夜晚留给媒体和目击者的却是震惊之后的振奋。
因为燕余和老人的重伤,于是那两个店员成了媒体死抓不放的采访对象。
其中的女生还在后怕,男生却已经平静了许多,能够与媒体绘声绘色讲述那一刻咖啡馆里究竟曾发生过什么。
那男生面对镜头,眼中还在闪烁着不可思议的惊叹。
“……我那时很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可是我看见了那位女士的目光,看见她在那么困难的情形下还写给我的纸条。她受了那么重的枪伤,可是她却还没有放弃,她一直都在鼓励我。”
“那时候手枪虽然在地板上,距离柜台很近。可是如果我从柜台爬出去,还是会被匪徒看见,所以我真的很害怕。而且我不会打枪,我怕我捡起枪来,也不知道怎么让子弹上膛,更怕打不中匪徒,再误伤了其他人。”
“可是那位小姐一直都在鼓励我,让我知道如果那时我不拼力一试,那么到时候我们就都会死在匪徒手里,一个都跑不了。”
“我向那位小姐点头,同时盯住地板上的枪,已经豁出去了准备只要那位小姐扑住匪徒,我就飞身冲出去捡起手枪。”
“这时候那位勇敢的小姐行动了,她将匪徒的注意力引到了窗外,为我赢得了匪徒背转身的机会……我鼓足勇气正要冲过去,却冷不丁发现不知何时,门口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向我示意,让我不要出声。然后他招呼我和同事向门口移动。他的神情十分冷静和镇定,没有半点慌乱,让我想起许多电影电视里的情节。我以为他是便衣警探,我想捡枪的事交给他自然比我自己逞强要好得多,我便接受了他的意见。”
“我护着同事,我们尽量无声地离开柜台,跑向门口。而与我们相反的方向,那个人则目光望向匪徒的方向,脚步无声却坚决地向手枪的方向走了过来。”
“就在那两三分钟之间,匪徒便忽然转头望了过来,那时候我和同事已经到了门口,距离逃生只差一步之遥。而那位先生距离手枪也还有两三米的距离。”
“我以为完了,虽然努力过,却终究还是难逃一死。可是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间,那位先生竟然原地纵身而起,飞扑向地上的手枪。然后就地侧卧,举枪就射……”
“天啊,真是妙到毫巅,正是匪徒正面转过来的刹那,那一枪竟然正中眉心!”
“该是什么人,才能有这样惊人的枪法。我想那位一定是警方最厉害的神枪手吧……?”
扰扰攘攘,因为匪徒被一枪毙命,人们的注意力从匪徒身上开始转到了这位神奇的男子身上,纷纷猜测他的身份,以及称颂他的枪法。
殊不知此时,病房四壁早已隔绝了外界的噪声,那个人只静静地坐在病房里,手被昏迷中的人紧紧攥着,怎么也逃不开。
天,他是杀手啊,怎么会竟然逃不开一个小女子的手掌心?
---题外话---【明天见~~咳咳见面啦,就可以完结啦。就这几天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