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退到榻边,已无可退。她索性立住,迅即出手拽出帐子里的枕头,转身便砸到虎子脸上。
“虎子,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枕头很软,对于虎子来说不过柔风拂面。可是他却不能接受兰伢子为了维护慕容而抬手打他……他怒视兰芽,幽幽问:“你竟打我?”
兰芽咬牙:“我知道你恨鞑子;我告诉你我也恨那些杀了你家人的鞑子,若有朝一日让我遇见他们,不用你动手,我都要先上去替你报仇!可是慕容却不是你的仇人,他没杀过你家人,你便凭什么那么说他!礼”
“每个人心头都有不能被人触碰的伤疤,不去擅动那疮疤是对人最起码的尊重。教坊司的经历是慕容这一生最大的耻辱,你没资格用这般轻蔑的语气随便说出口!虎子,慕容并没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就算他是北元皇孙,可是你总不能将所有草原人都当成是你的灭门仇人!”
虎子亦然不让:“他是没灭我满门,可是他终究是鞑子皇孙!北元所有政令都出于他父祖之手,我要他父债子偿又有什么错!”
“更何况,他趁我身在腾骧不备,竟从我身边抢走了你!你瞧你现在,竟然为了他而打我!”
兰芽闭上眼睛,无奈垂手淌。
也许从虎子的立场来说,他本无大错。所谓父债子偿,所谓非我族类,这原本就是中原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理念。
可是在她心里,却不该这样的。就如爹爹生前在朝中力排众议,主张与草原和睦,爹爹就曾对她说过:“纵然他们是草原人,可是他们终究曾经入主过中原,他们直到如今依旧称自己为‘元’。兰芽,元是什么,元就是中国。只要他们一天依旧不忘记大元,他们的心便仍旧是中国人,他们便与我们一样,没有分别。所以自家兄弟为何总要无休止地兵戈,为何不能比邻和睦?”
兰芽疲惫抬眸,望定虎子:“虎子,我便与你说了实话:我不但要今日护着他,我更要长久护着他。我不但不允许你今日这样侮蔑于他,我甚至还想救他脱离司夜染的掌控,想送他回到草原去……那么将来有一日,你是不是会拦阻于我?甚至会为了拦阻而不惜与我刀戈相见,甚至会杀了我,啊?你说啊!”
虎子一颤:“你竟然存了这样的心?兰伢子,你那是放虎归山!你忘了他们正与朝廷对战,你若胆敢这样做,你那便是叛国!”
眼前的人不光是她的虎子,也更是袁国忠的公子。袁家满门忠烈,数代为国守边,虎子这样说,她一点都不恼,反觉欣慰。
她便吸了吸鼻子,含笑走回虎子身边儿去,伸手握住虎子的手腕:“……那你今日便忍了我吧,将仇怨都攒到将来去。若你始终无法原谅他生为草原人,那便等到来日刀兵相见之时,你再一并将今日对我的仇怨,都报复回来吧。”
虎子一怔。
兰芽却笑得更加平静:“只是趁着眼下咱们还没闹到刀兵相见的地步之前,咱们好好珍惜这段儿相处的日子吧。虎子,我先道歉,抱歉不该用枕头砸你——咱们和好了吧,好不好?”
她便又笑靥如花,娇俏望来。
虎子的心头宛如被狠捣了一拳,疼得呼吸不过来。他翻腕反攥紧兰芽的小手,嘶吼道:“谁说将来我会与你刀兵相见?谁说将来我要报复你!我对你哪里有什么仇怨?兰伢子,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兰芽深深吸气,忍住眼泪。她想到爹爹。爹爹一心主张与北元修好,他不是为了自己,他为的终究是大明。可是到头来,爹爹依旧还是落得个“私结鞑靼”的罪名,全家亦受株连……这当中虽然有司夜染和紫府的陷害,却又何尝没有朝堂上那些高位者的成见?
而这些几千年来流传的成见,又哪里是一朝一夕,或者因为一个人而能彻底改变?虎子继承袁家的遗志,不论他自愿还是不自愿,也许终有一日,他不得不拦在她送慕容北归的路上。
她也不想此刻让虎子伤心,她只是——也许伤心来得早一点,便能细碎地分摊到这些时光里,到时候当真的不得不对面相向的时候,便不至于那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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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呀!”兰芽便明媚而笑,朝虎子扬起下颌:“你都说了对我没有仇怨,那现在就别这样凶巴巴对我吼了。虎子你答应过的,不准反悔哦!”
眼前的她,简直就是苏东坡笔下的西子湖,山色空蒙之后,便转瞬又是水光潋滟,总让他目不暇接,更无从预判。虎子听见自己又是深深叹了口气,所有的怒气又都软了下来,只能柔柔点头:“好。”
兰芽便欢欢喜喜拉着虎子到桌边坐下,给他倒了杯水送到手边,忍不住呲了呲牙:“……快给我讲讲,你昨晚去了哪儿。又是怎么顺利脱身的?”
兰芽坐下对了对手指:“说不定,还是慕容设法救你回来的呢。亏你一提到人家就血灌瞳仁的。”
虎子听了便砰地将茶盅向桌面一墩:“谁说他救我回来的?是月船道长!”
兰芽一愣:“月船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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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儿她在衣柜里时,听虎子提到过,说什么冲撞了狐仙也不打紧,大不了天亮了找月船道长去求道符,云云。只不过她当时没多加留意,才时再度听说,便不由得留了神。
虎子点头:“……你不是也瞧见我与几个出家人一道吃饭?那老道就是月船道长。”
兰芽下意识伸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划拉,反反复复地写下一个“月”字。
“虎子,给我讲讲昨晚情形。以及,这位月船道长是怎么救得你。”
虎子便道:“昨晚我找不见了你,便去问那二掌柜……”
二掌柜说过的那些话,关于三个衙内身份的,兰芽实则也都听见了,而且深记于心。
“……那三个人里,我思忖南京守备太监怀仁的本家侄子魏强当为首。况且原本就是他第一个挑衅,也与我结怨最深的。我便直奔了怀仁的宅邸去。”
兰芽也紧张地提气。
南京守备太监之职乃是京师司礼监的外职,手握南京军政大权,所以可以想见这个人选定然是司礼监慎重之选,为人必定极为精明。况且从怀仁的名字上来推断,他与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当为同辈,说不定更是亲若手足。于是这个怀仁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有半点处理不当,便是与司礼监和怀恩都结下梁子。
司夜染原就与司礼监提督的紫府有所不睦,又因冯谷之死与怀恩的关系变得微妙……倘若再得罪了怀仁,那便跟司礼监再难冰释。
兰芽问:“……你,该不会是直接闯进去了吧?”
虎子看出兰芽的紧张,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狡黠一笑:“我叫虎子,你便担心我真的虎么?我当然不会冒失地直接闯进去——我会爬墙的,你忘了?”
兰芽便也眼睛一亮:“是呀!海岱门在你脚下都如履平地,那怀仁的宅子就算墙脊再高,对你也是一碟小菜!”
虎子这便笑了,黑瞳晶亮:“我便进了怀仁的宅子,悄悄儿在宅子四处逛游,想要探知你的下落。倘若没有,我自然一声不发转身就走;若真的寻到了你,我到时候再跟他闹翻也不迟。”
兰芽便越发放心,笑起来:“我们虎爷就是有勇有谋。”
虎子大笑,笑声却渐渐悄然下去。他当然是有勇有谋,可惜在兰伢子心底,却总是担心他冒失。
兰芽想象着虎子当时的情形,倒没留神虎子的怅然。只道:“原是我白担心了。你昨夜既然在怀仁宅子里没发现我,你自然便会悄然而退了。凭你身手,我相信他府里没人会发现你,于是你便也没有遇见什么大的危险,自然也不需要人去救你了。”
虎子悄然抬眸,望住兰芽:“……不。我被人发现了。”
兰芽一震:“谁?”
虎子黯然道:“我不认得。那人非但发现了我,而且远远地跟踪了我不短的时间。我那时急着找你,便没留心身后,让那人得了逞。待我发现没有你的踪迹时,刚想攀出墙时,花园四周突然灯火大亮。”
“天!”兰芽忍不住惊呼出声:“你可看清那人了?”
虎子依旧摇头:“他立在花丛里,被枝叶挡住了面目。我只能看见他明盔亮甲,仿佛身披明月。”
兰芽一眯眼:“既然顶盔掼甲,便是说他身为武将?”
“却又不同。”虎子缓缓道:“在辽东军营里,我熟悉每一种盔甲。那人身上穿的很奇怪,不重,所以才能轻身利脚地跟得上我,而且没有发出铁叶子的响动。”
兰芽不了解盔甲,只得暂时按捺下疑问,急问:“那你是如何脱身的?”
虎子道:“便多亏月船道长。当时魏强也闻声赶来,一见是我,便喊打喊杀。我知寡不敌众,更担心坏了你的筹划,正待犹豫,月船道长忽地从魏强身后跑出来,一把捉住我,跟魏强说:‘哎哟误会,都是一场误会。这位小哥与贫道同住悦来客栈,我们知交甚厚。贫道今晚来守备府,担心太晚了回去不安全,便嘱咐这位小哥晚上来迎迎。倒是贫道忘了时辰,小哥急了便径自翻墙来寻。强大爷万勿误会。’”
兰芽一拍桌子:“这个月船道长,竟然出现在守备府?太巧了吧!”
虎子盯着兰芽,忽地哧哧地笑起来。
兰芽盯他一眼,面颊便轰地热起来。
“……我知道了,你才不会平白无故跟什么游方道士攀谈结交。”兰芽有些心虚气短,都怪她那时候满心只挂着慕容,倒没将虎子的用意往深里去想:“……你是早发现了这个月船道长身上有东西可挖,是不是?”
虎子这才拍了拍手,满意地叹息了一声。
“还记得你叫我去市井中打探南京这几位土皇帝的嗜好么?我曾告诉过你,怀仁的嗜好都是什么?”
兰芽点头:“你说过阉人终究是阉人,他的嗜好也与这天下的阉人大体没有什么不同。阉人因身子残废,一向为人轻视,于是他们更想争权夺势,以便站上高位后可以睥睨众生,所以怀仁
即便已经主张南京,可是他对权势和财富的渴望依旧不会满足。”
虎子点头一笑:“还有呢?”
兰芽脸便有些红:“还有,便是阉人的隐疾。阉人因没了那命根子,不能传宗接代,于是只要有了权势之后,便都想方设法找个儿子,以示自己就算不全了,可依旧跟旁的男人没什么两样,还能香火永济。所以紫府提督公孙寒才认仇夜雨当干儿子,而这个怀仁则将本家侄儿魏强过继过来,比亲儿子还要宠。”
虎子叹了口气:“所以我建议咱们可以从这个本家侄儿入手……只不过,我也没想到还没等查到他本人,我便将他阴差阳错地给揍了。”
兰芽拍拍虎子的手,打气道:“不打不相识。这便也算结识了。”
兰芽揉揉眉心:“可是这又与月船道长何关?你的意思难道是,他与魏强仿有私交?”
虎子摇头:“……怀仁还有一个嗜好,兰伢子你可还记得?”
兰芽脸便更红了:“哦,记得!”
虽则记得,她却不好意思在虎子面前再说了。因为怀仁的那个嗜好是——想要以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遍寻天下名医、名仙,借由医术、道法,为他重焕青春,令他那失去的命根子再生!
兰芽便红着脸别开目光去:“你的意思是,这个月船道长便是号称自己有回春之术,于是,于是被怀仁延揽到府中去的?”
虎子便笑了:“正是。因听闻怀仁有此念想,天下道士闻风而动,所以这南京各处的客栈里才有这么多出家人,个个都自称自己得某某上仙天师真传,有此妙法。多数都是神棍,不过为混些银两,或者寻一条攀龙附凤的青云路。”
兰芽一嗤:“那这个月船道长,怕也不是什么善类。怎地就入了你的眼?”
虎子摇头而笑:“……他有些不同。”
兰芽妙目一转,再一转,便笑了。伸手一拍虎子肩头:“走,咱们回悦来客栈去,你也带我拜会拜会这位月船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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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到悦来客栈,已近午时,正是客栈里最热闹的时辰。满厅堂都是人,饮酒交谈、说书唱曲儿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正中大桌子边儿,条凳叠着条凳,上头坐着个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兰芽见了便心下一跳,急忙凑过去瞅了瞅。待得看见那说书先生门牙都缺了几颗,兼之说书的时候唾沫星子宛如簌簌春雨,不断落在下头食客的饭菜上……她便摇摇头退了后。
就凭这一点,他就绝不可能是慕容假扮的。
虎子引着兰芽上楼。也在二楼,最靠楼梯的一间房。这间房因为吵闹,于是房价最便宜,兰芽倒没想到一个本应爱好清净的出家人会选这里。
虎子轻车熟路,毫不费力就敲开了门儿。里头月船道长仿佛才起身不久,眼睛还没睁全,瞅着人的时候总仿佛眯着眼睛似的。
虎子进门免不得又是一顿感谢,说谢过救命之恩。还将回来的路上特地买的两包素果子搁在桌上,说给月船道长当早饭。
月船道长嘴上推辞,手却麻溜儿地将素果子给收下了。兰芽眼睁睁看着他那长长的指甲还有意无意掐开了纸包,涌指甲尖儿挑了一小块出来,趁着背身儿的当悄悄地塞到嘴里尝尝。确定了当真是本地名楼“月桂楼”的出品之后,才满意地浮起一脸的笑来。
兰芽扶了扶额。
月船道长再转过头来时,目光扫过兰芽,本来跟睡不醒似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上上下下盯着兰芽看!
兰芽被看得毛了,连忙后退。虎子见状也抢上一步,隔在两人当间儿,嘴上呵呵地笑:“道长别吓我兄弟。我兄弟年纪小。”
月船却不搭理虎子,径自绕过虎子手臂朝兰芽望来。喉咙里哑哑有声,像是含了口浓痰:“嘿,嘿……小哥儿你让我好好瞧瞧。”
这情景,仿佛从前遭遇冯谷那回。
兰芽心下一颤,便下意识向虎子背后躲。
虎子便恼了,伸手一把抓住月船的衣领:“道长!念在你我交往一场,以及昨晚你帮我的份儿上,我现在不打你!不过请你自重,再这样吓着我兄弟,我便与你不客气了!”
月船有些扫兴地叭嗒叭嗒嘴,站直了身子。也收敛了些,庄重地道:“你误会了,贫道是看你兄弟好相貌。啧,就跟天尊身边儿的仙童似的。这身子骨,极有道缘。”
虎子自然不信,正待说话,兰芽却从他背后伸出头来,一扯虎子,然后朝月船一笑:“道长所言,当真?”
月船拢着道袍宽大的袖子,点头:“自然!道长我从不虚言。”
月船说罢越发端着架儿,转身走回桌边,宛若莲台高坐般坐下。一耷拉眼皮:“再说,小哥儿你今天来找贫道,本也心有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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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跟兰芽急忙对了个眼神儿。
虎子有点紧张,不知该编个什么由头。实则哪里有什么所求呢,兰芽只是想来探探这月船道长的底细罢
了。
兰芽却眨了眨眼,轻轻拍拍虎子手背。
然后走向前去,朝月船恭恭敬敬一礼:“道长果然开了天眼!晚辈就是来求道长解救。”
月船面上果然浮起喜色,却使劲儿忍住了,继续正襟危坐地问:“嗯。说吧,来求何事?”
兰芽赶忙又施礼:“……听二掌柜说,这悦来客栈闹狐仙!晚辈昨晚好像不小心冲撞了狐仙。”
虎子听见便也笑了,赞赏地朝兰芽眨了眨眼,便也跟着说:“对对对。我也是的。昨晚上二掌柜也说我冲撞了狐仙了,不然我怎么突然发了狂,大半夜地不睡觉,稀里糊涂跑到守备府去了呢!看来那狐仙就是指引着我去寻道长你,只有道长你有法子化解!”
月船听了一拍掌:“原来如此!既然那妖狐还算有几分眼色,知道来寻贫道,那贫道岂有不管之理!”
说着起身,走回榻边去,摘下帐子上挂着的木剑,道:“你等且坐下,待贫道施法,为你二人驱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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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便依言盘腿而坐,忍着乐。
心说她自己当初真是心眼都盲了,怎地还曾经以为他有可能是慕容扮的?此等神棍,岂是慕容看得上的?
月船道长口中念念有词,手执木剑绕着两人前后左右地打转。兰芽悄然启开一角眼皮,看他大致上走的是太极八卦的形状,倒也像模像样。
“呔,狐妖,休得害人,得我道令,速速退隐!”
兰芽忍不住提醒一句:“道长说错了。不是狐妖,是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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