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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透亮,济南城里的军民就听到城外西北方,传来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擂鼓声。

战鼓!这段时间济南军民已听熟了这声音,这是占据丰济镇那支新附军的邀战之鼓。正当阖城百姓们惴惴不安之际,城北军营辕门大开,旌旗招展,旗杆如林,一队队步军鱼贯而出。在队伍的中后部,是一支重骑队,虽然人马不多,但那股肃杀之气,扑面生寒。

这支重骑队中两名骑士高举两杆旆旗,一方旆旗上书“济南府兵马都钤辖”,另一方旆旗上则绣着两只形象洗练的猛虎,相互咬着虎尾,形成一个圆圈,正中是一个斗大的“关”字。

当关胜那独特的铁券盔、鱼鳞甲、枣红马、重屈刀的形象出现时,城内百姓终于放下心来,奔走相告,更有多人焚香祈祷,祝愿关钤辖旗开得胜。

大军经过长街时,顾盼生雄的关胜敏锐地感觉到人群中有几双锐利的眼神,目光扫过,正见到族弟关忠勇,以及其身旁两名常服男子。

以关胜之眼力见识,一眼就看出这两名男子不凡之处:那名年纪较大的男子眼神如电,气度俨然,一看便知是有官身之人;另一名年轻男子身材雄壮,个头足以八尺以上,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恁冷的天,却只着一件夹衫,还敞开衣襟,露出发达的胸肌,浑身上下给人一种充满爆炸性力量之感。

见到关胜目光扫过来,那年长男子只是和熙一笑。微微点头;而那年轻雄壮的大汉,眼神就有点复杂,既有钦佩,也有点跃跃欲试之意。

见到这位族弟,关胜不由得想起昨夜那卷帛书,嘴皮子动了动,想让亲卫将族弟叫过来问个清楚。只是想到大战在即,只得暗暗摇头,暂且放下这个疑团,待战后返城时再说吧。

关胜脸上的迟疑神情。自然没逃过张荣的眼睛。他低声对关忠勇道:“你所说的那卷可底定乾坤的帛书,究竟行不行啊?”

张荣也见过那卷帛书,但限于纪律,他并未看过其中内容。因此对这薄薄一卷丝帛。能起到什么作用。深表怀疑。

关忠勇意味深长地一笑,瞥了那边的马扩一眼,低低附耳说了两个字:“济王。”

张荣嘴巴张大。恍然大悟,忍不住笑道:“是哪个家伙想出这个主意的?嗯,俺猜不是凌远就是张角……”

的确,关忠勇不提起,张荣几乎忘了,天枢城里还有一位叫济王赵栩的大人物。如果是别处或是另一位皇子倒也罢了,偏偏这里是济南,而那位又是济王——没错,济南府,便是济王赵栩的封邑。

宋朝虽不像前朝的汉或后世的明一样,分封诸王,就藩采邑,但每一位皇子或郡王,还是能够得到所封食邑的禄米的。譬如济王赵栩,就享有济南三千户的食邑。每年秋冬府库入藏之时,汴京的济王府就派专人手持济王的书凭印信,前来济南领取禄米钱帛。

关胜虽然是武职,这些皇家度支之事轮不到他处理,不过好歹在济南也当了十几年高级武官,济王府运输大批钱粮出城,又怎会不将凭信交与城守将领验看?因此不光是济南文官系统,便是关胜这兵马都钤辖,对济王的印信也极为熟捻。

而昨夜关忠勇交与关胜的帛书,正是济王手书的一封劝解信,落款非但有济王印鉴,更有济王本人手书鉴名。关胜还特地翻找出以前保存的济王印凭与鉴名的留底,两相比对之下,最终确认,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为什么族弟手里有济王的手书?济王如今何在?族弟与济王又有何关系?这一连串疑问,萦绕了关胜整整一夜。若非他常年打熬筋骨,体力过人,只怕今日就萎靡不振了。

关胜本想今日派人延请马扩与关忠勇过来,一为感谢昨日赠马之谊,二来也想好好询问族弟这帛书是怎么回事。只可惜,好好的计划,大清早的,就被金军的邀战给搅了。

这股气还没消,临出城门之时,城头上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本将在此预祝关钤辖此战旗开得胜,大破敌军。”

关胜抬头,正看到高高的城墙上,勇胜军统制郭振一脸笑意,向自己拱手致意。关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明知对方言不由衷,却也只得抬手还礼。

郭振双手撑着城墙垛口,望着关胜远去的背影,眯缝的双目闪过一丝赤漓漓地煞意,

关胜一出城门,正见到昨日那支新附军在三里之外列阵,旗帜歪斜、士卒队列不整,整支军队充斥着一股萎靡之气。很显然,这支新附军尚未从昨日的溃败阴影中恢复过来。

正常情况下,一军新败,怎么着也得休整上十天八天,甚至月余,否则士气难以恢复。之前也是这般,新附军每有小挫,总要休整个三五日。像昨日那样的大败,便是休整一月不战也不足奇。只是不知这新附军的领军之将吃了什么药昏了头,竟然在次日又发出进攻。以这样一支毫无军心战意的败军出阵,岂不是送到嘴边的肉吗?

关胜久经阵仗,只一眼就看出此战不打则已,一旦列阵开打,敌军必败,而且必将是惨败。这段时日以来,关胜所领的厢军就一直是与这支新附军纠缠不休,虽屡屡挫败敌军攻势,但苦于兵力不足,总难有一场决定性大胜,而眼下敌军似乎将这么个好机会拱手相送。

不过,这会不会是敌军的诡计呢?身为沙场宿将,关胜可不光是勇武而已,为将者应有的素质,他是半点不缺。当下派出斥侯,放出数十里侦察。同时派出熟识水性士兵,从济水下游渡河,侦探齐河县境内的金军大本营动静。

一个时辰之后,斥侯传回消息,方圆三十里,并无敌军埋伏;此外齐河境内的金军也并无异动。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只是,有时越是看似正常的情形,就越是包含不测杀机。眼下的情形,就是沙战征战十余载的关胜都有些看不透。这个世上。蚀本的生意不会有人做。同样,必败的仗也不会有人打。真是看不透啊!唯其看不透,才犹豫不决。

这时关胜身旁一名重骑亲卫倾身道:“府帅,那些渤海兵也都不见了踪影……莫不是因新附军屡战无功。折损又重。金虏已生厌弃之心?”

关胜微微点头:“或许当真如此。否则实难解释眼前之局……嗯,士卒不可久立不动,否则士气必坠。罢了。今番就搏上一搏。”关胜当机立断,挥旗下令,“传令,列雁形阵,今日务必一举尽歼敌军。”

所谓雁形阵是一种横向展开,左右两翼向前或者向后梯次排列的战斗队形。向前的是“v”字形,就像猿猴的两臂向前伸出一样,是一种用来包抄迂回的阵型,但是后方的防御比较薄弱。而向后的排列的就是倒”v”字形,则是保护两翼和后方的安全,防止敌人迂回。

现在关胜布置的,就是前“v”字型的雁形阵,力求包抄迂回,全歼敌军。而他的将军重骑卫队,则列于后方,既可用于防御薄弱,也可在关键时,化为重拳出击,彻底催垮敌军。

关胜所领的厢军兵马,总共有一万五千人,加上郭振的勇胜军,济南府共有军兵二万。可惜的是,人马是不少了,但除了关胜的自领的三千兵马之外,其余厢军或是老弱、或是杂役、或是怯懦之辈,皆不堪战。这些所谓的军兵,放在城头上守城,还勉强能顶用,若是强行拉到战场,只怕还没开打就放鸭子了。

因此,关胜名义上有万余兵马,但真正能派上用场的,还是只有本府三千军兵。这十几日连番战斗下来,他手下的军兵战死的、失踪的、逃亡的,已达千人之多……说实在的,他们杀掉的新附军士卒,都还没这个数呢。若不是关胜是这些军兵十几年的老上司,素有威望,济南府这支唯一敢于出城与金军野战的部队早散了。

作为操练多年的部队,战斗力什么的先不说,阵法总算娴熟,列出一个雁形阵还是很快的,二千军兵,不到半个时辰,阵形已成。而与之遥遥相对的那支新附军,由于长时间的对峙,又冷又饿,早已疲惫不堪,此时被济南厢军这个饱含杀气的雁形阵一逼,排在前头的军兵顿时动摇起来。

在新附军的阵列后方一面小土坡上,正有十余骑簇拥着一名头戴皮盔、身披锁子甲、马鞍旁挂着一张大弓及箭壶,一杆大枪直插于地的军将。

此时那军将身后一名骑将看着眼前情景,忍不住高声道:“大哥,这不成啊!还没接战,咱们的军兵阵脚就乱了。这样真打起来,那还不是被屠宰的份……”

那位被称为大哥的军将约三十来岁,浓眉宽额,狮鼻阔口,颌下虬须如钢针,根根见肉。乍一看,似乎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将。不过他那双像刀锋一样的细小眼睛,却又给人一种很阴鸷的感觉。这个人,就是那种勇猛与阴鸷的混合体,就像历史所评价的一样“性勇鸷”。

这军将只是淡淡道:“那不是我们的弟兄,而且又是蒲察大帅下的命令,就让他们死好了。”

那骑将恨恨道:“可惜咱们兄弟人数太少,不过三百人,骑兵也不过二十,又无甲无具装,没法与关胜的重骑队硬撼。若非如此,真想与那关胜分出个胜负不可……”

这军将面色微沉,不悦道:“三弟,万不可有此念头。这三百劲卒可是咱们立身之本,若全拼光了,咱们在金人眼里,就不过是几个败卒流寇而已。切记,切记。”

就在这说话的当口,二千济南厢军已压了上来,而昨日还如狼似虎的新附军,此刻却成了病猫。在连射几轮箭矢之后,眼见难以阻挡敌军扑近,顿时一哄而散。

如同昨日一般。新附军的溃退,被后方的督战队硬生生砍了回来。但与昨日不同的是,这支督战队不是渤海骑兵,而是一群与他们穿着相似的新附军。

这支新附军人数不多,只三百人,但个个神情凶悍,阵形紧密。前排手持刀牌,将溃兵顶住;后排手持长枪大棒,向前戳砸。溃兵不断被其击倒,却难冲破督战队阵形。在这样的情形下。溃退总算勉强被稳住。前面也在杀人。后面也被人杀,在别无选择之下,新附军嚎叫着向济南厢军反扑。仔细听来,那嚎叫之声中。带着绝望的颤音……

新附军人数与厢军相当。在绝望反扑之下。竟然也杀伤了不少厢军士卒,令厢军攻势为之一挫。

关胜一直密切关注着战场,眼见原本顺利的战斗受挫。眉头终于动了一下,手指抬起,向后做了个手势。

身后三十骑士在侍从辅兵的服侍下,披挂好铁盔重铠,然后踩着马蹬,在侍从的抬举下,费力翻上马背,接过长刀大棒。侍从们从饲袋中再掏出几把黑豆放到马嘴边,最后一次补充马料。完成一切准备后,飞快跑向两边,让出一条宽阔的马道。

关胜缓缓提起屈刀,向前一指:“儿郎们,决定胜负的一击,还得靠我们重骑队。”

三十名重骑兵举刃高呼:“威武!威武!万胜!万胜!”

“呵!驾!”重骑兵开始催动马匹,缓步前行。

关胜这支重骑兵,一直是他用于扭转战场局面的杀手锏。当然,这支所谓“重骑”,远不能与金国的“铁浮图”相比。骑兵们身上穿的铠甲不过五十斤重,只相当于步人甲的重量,比起“铁浮图”披两层重铠,全套铁面盔,止露双目的密闭式装备,差一大截。

这倒不是因为关胜的重骑兵体质不够,或者是铠甲不足,而是战马不行。所谓“重骑”,关键不在于人或装备,而在于战马本身的负重力。因为人体、装备以及兵器的重量,最终都是要转稼到战马身上。而战马在背负着一个“钢铁人”的同时,自身也披着重量不轻的具装。在这样沉重负担的情况下,还要保持一定的冲刺力,这对战马素质的要求相当高。

说实话,关胜手头的战马中,除了他胯下那匹名为“赤影”的河曲大马,没有一匹能达到这样的要求。所以他的这支所谓重骑队,也只是比轻骑强一点的“准重骑”而已。当然,就算是准重骑,对上阵形混乱、缺乏拒马长枪的新附军,那也是如刀切豆腐,轻易破入。

当关胜的重骑队从新附军侧翼狠狠插进时,就已经宣告新附军彻底完蛋。

“败了!败了!”新附军最后一搏的勇气,终于在这些呼啸而来的钢铁巨甲面前土崩瓦解,哄地一下炸开,四面八方奔跑。

“威武!万胜!”这一回,是济南城上的守兵一齐高声欢呼,有厢军,有勇胜军,不分彼此,只为他们的守护者欢呼。

郭振面皮一抽一抽,胡须微抖,不过很快他也露出笑意,是冷笑……

关胜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长气,倏地回首吼道:“重骑队的儿郎们,你们倦了没有?”

“未曾!未曾!”

“可否再战!”

“可战!可战!”

“好!”关胜滴血的屈刀向前一挥,“那里,还有最后一支成建制的敌军。我们要绕到其侧后,将之彻底击溃!杀!”

“杀!杀!”

战场上卷起一阵疾风,滚滚如雷的蹄声,杀奔向前,目标——督战队!

咔嚓!赤影马人立而起,碗大的铁蹄重重踏下,将一个双手死死撑住旁牌的督战队士卒,连人带牌生生踩碎。马背上的关胜高举着沉重屈刀,随势而落,重重劈在另一名士卒的旁牌上。旁牌中分而裂,牌后现出一张惊骇欲绝的脸,慢慢变得毫无生气,不一会,从额顶到下巴出现一条血线……蓬!一股血雾喷出,这张脸也分为两片……

关胜手中的屈刀,重达三十八斤,加上胯下俊马的冲刺力,重力加速度,可以形成超过千斤的冲击力。此时就如同一辆人形坦克,猛烈冲撞,瞬间将前排的督战队刀牌兵践踏于马蹄之下。

关胜这支重骑队之所以能够连番作战而没有遭到较大的损失,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以势压人”。沉重的铠甲、冷酷的眼神、奔腾的战马、仿佛敲打心脏的蹄声……这种居高临下的可怖威压,以及数十匹马迎面撞来所造成的巨大心理压力,才是真正令敌军崩溃的主因。至于马踏敌阵,摧破敌锋,则不过是收割成果罢了。试想如果这支重骑队冲近之时,敌军非但不垮,反而以长枪柜马。对上这如林的枪尖,就算能冲破敌军阵一个缺口,重骑队也完了。

好在的是,这样能在百骑冲撞面前,能够保持阵形不乱,并形成枪阵反击的军队,据关胜多年军伍生涯所知,好像当年西军中大、小种麾下勉强能做到,此外未尝有闻。

这段时日与之交手的新附军,虽然被金人以种种手段激发个人武勇,但在整体合力上,并没有什么改善。因此屡屡被关胜以步军正面牵制,再以重骑队侧翼突入击溃。

而在突击这支督战队时,关胜却有种不太顺畅的感觉,嗯,准确的说,就是一种“黏滞感”,似乎随时有可能陷入其中而难以脱出。要知道,重骑冲阵依仗的就是那种摧枯拉朽般的气势,讲究的是一鼓作气,透阵而入,穿阵而出,而一旦陷入阵中,重骑就如同被深坑卡住轮子的大车,眼睁睁看着斧铖加身了……

“转向,转向!”关胜老于军伍,骑术精绝,一旦发觉不妙,立即狠狠提缰,拨转马头,从督战队的阵列外侧沿擦刮而过。

关胜一向身先士卒,加上他的马力好,所以一直作为重骑队的前锋,全队唯其马首是瞻。关胜一转向,后面的重骑也跟着转向。一排重骑,从督战队前排践踏而过,当即将这支督战队的刀牌手撞伤踏毙不少。此外也有两名重骑兵因转向过急,控马不及,从马上摔下,未及挣扎便被一拥而上的敌军乱刃斩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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