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寻路回到北厅,常规问询完成,周历等早已等得不耐烦。
四人出冯府回到大理寺官署,刑部派的人已经下值回家。不一会儿,值守衙役来报,安排在王通和柳府的暗探均未发现异常。没多久,四人开了一个案情分析会。
“失踪案没发现尸体,这么久也没人送来绑票信息,说明作案者要么不着急,要么不是为了求财。好消息是,柳侯爷和王通可能还活着。各位怎么看?”
见众人均不发表意见,申式南只得自己继续分析:“各位,这个案子的诡异之处在于,似乎好多人都清楚,或者说猜到了背后的原因,可我们几个还一无所知。”
“从首辅大人和罗通大人或明或暗透露出的信息看,案子可能涉及多年前的朝议之争,即交趾布政司是保还是弃。”
他敲敲案首,道:“我们已经在局中,案子破不了,每个人都难逃罪责。案子破了,但如果某些关系处理不好,我们依然可能会得罪一半的朝臣,其中可能就有你们的上司。”
说完看向三人,三人面面相觑。“申老弟,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左寺丞商大人已经交代,只要是案子有关的,整个大理寺都听你的。”周历率先表态。
他不是傻子,申式南说得没错,案子的诡异之处,他也隐约感觉到了。
申式南对线索的追查,对首辅大人的不亢不卑,以及冯大人的评价,他都看在眼里,不知不觉中,他对这个太学生的观感已经大为改善,连称呼都变了。
“来之前,我们通判大人也交代过,此案顺天府一切唯大理寺马首是瞻。”刘捕头一只大手拍拍腰刀。
胡观没说话,左手握拳放至心口。
“目前这六个案子可以合并调查,二杨案虽然难追查,但至少能给我们提供参考。马骐案内官案属于明显的惩处类复仇案,尸首跪向交趾胡同,表明是要他向交趾人认罪。”
顿了顿,申式南继续说道:“由此我们可以推断,作案者可能是这三类人:一,交趾人,二,坚持要保留交趾的文武官员,三,民间同情交趾的各类人。也就是说,作案动机是复仇,是惩处。”
“接下来我们分析作案者。王通和柳侯爷都是武将出身,相信一两个普通人要放倒他绑架他不那么容易。失踪的时候是白天,如果有打斗,惊动周围百姓的可能性极高。所以……”
他突然指向胡观,道:“你来说说,作案者有什么特点?”
胡观楞了一瞬,清清嗓子道:“第一,作案者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可能是一个团伙。第二,这个团伙当中,要么有武力高强的人,要么,有懂下毒或下迷药的人,否则没那么容易制服两位武将。第三,他们有马车牛车手推车这样的交通工具,否则不可能把人藏好带走。”
胡观一口气说完自己发现的三个推理,然后感激地看了眼申式南。
申式南会心一笑,胡观比他先到国子学,两人号房相邻,胡观对他颇多关照。
这次李时勉推荐胡观到大理寺历事,他知道胡观有意留在大理寺任职。让他多表现,亮眼之处就会写入大理寺的报告。
胡观经常以大唐神断狄仁杰同乡自居,平时也会读大宋提刑官宋慈的着作《洗冤录》,一有空就找人交流心得,所谓交流,其实就是单方面听他讲。可惜除了申式南,极少有人愿意与他交流。
“分析得好。”申式南赞道:“我补充一点,如果是马车牛车,那么可能同一驾车在涉案的六个地方都出现过,因为普通人家不可能随便拥有马车牛车,作案者有六驾马车牛车的可能性也不大。如果是手推车,可能需要两三个人在场。基本上可以排除轿子,因为轿子一旦出现,不管是官轿还民间私轿,都比较惹眼,容易被人记住。”
“有没有可能是收夜香的车?”周历提出观点。
“不大可能,时间对不上。侯爷失踪的时候是下午,那个时候出现收夜香的人不正常。”刘捕头摇头否定。
“两位大人分析透彻,思虑周全。”申式南祭出高帽子,继续说道:“如果咱们刚才的推理成立,那么,涉案马车牛车在那个时候,出现在这些地方,需要合理的、不会让人生疑的理由,作案者也需要合法的掩护身份。”
“故此,我们接下去的调查,一是顺天府要发动全城捕快和你们的暗桩,特别留意符合作案特征的人和车,尤其是交趾人。二是大理寺和刑部要继续筛查六个案件的关联人,一方面是找出嫌犯,另一方面是找到有交叉的同类人。我相信这个团伙不会就此罢手,他们还会继续复仇,也就是说,还可能会有人被惩处杀害或者被绑走。”既然大家已表态,申式南毫不谦让安排起来。
“找到同类人,我们就能提前埋伏,一举抓获作案者。明天我们继续追查王通家的线索,找工部姜一山姜大人了解交趾匠户的一些情况。另外,我可能还需要再次拜访罗通,以便了解当初交趾那边的情况,尤其是宣德年间明军战败失利的真相。”他感觉联合破案小组需要看到希望。
三月十六日,清晨,申式南、胡观和刘捕头及四名捕快敲开了王通家门,王通的儿子王琮负责接待。周历上午留守大理寺,协调各方资源,查找申式南说的同类人。
王通被削去爵位,住房只是一座普通的二进宅子。据王琮讲述,王通是十二日午后出门就没回家。但出门去做什么事,见什么人,王琮并不知情。
不管什么问题,王琮都很配合。“不瞒诸位,父亲近年来一直在活动,希望能继续为朝廷效劳。”这是王琮的原话。
这话都敢说,说明他是真急了。没办法啊,他老子能继续当官,他才能有好日子过,不急不行。
申式南问了一些王通当年在交趾的情况,王琮只是推脱不知。
“王琮,你可想好了。内官马骐和他的手下正月里被杀,仵作验明,是赤条条跪在冰天雪地里活活被冻死的。马骐与你父亲当年同在交趾替先皇效命,如此下场,大理寺没有排除你父亲也被报复的可能。如果你知情不报,我们也很难追查到嫌犯,后果你是懂的。”申式南不得不给他点压力。
“这……这……交趾的事,我是真不清楚啊。”王琮也吓得不知所措,苦着脸道:“这也太不公平了,这些贼子不敢动陈智,不就是因为陈智那老小子又当上了指挥使吗?”
“陈智是谁?”申式南问。
“他?他在交趾连吃败仗,被先皇夺去爵位,之后我父亲接掌征夷将军印。哪曾想,先皇驾崩后,他又当上了指挥使。”王琮兀自愤愤不平,道:“那些贼子欺软怕硬,不敢找山寿的麻烦。明明山寿他才是罪魁祸首,可如今他在云南、四川管着银场,逍遥自在。”
申式南冷笑,心中暗想,那几位恐怕都是一丘之貉。
“山寿又是谁?”他冷冷问道。
“山寿他……”王琮突然醒悟,他这番牢骚要是传到当今皇上耳里,怕是没好果子,是以闭嘴不敢多说,只是嗫嚅着道:“他是当初接替马骐的监军。”
王通家没有更多线索后,一行五人往工部赶去,两名捕快被安排去陈智家里盯着。这趟收获不小,起码从王琮嘴里得知了两位同类人。
在工部官署门口,五人被顺天府另派的捕快拦住,告知东城新发命案,死者是内官山寿。
昨晚的案情分析会定下了今天的查案行程计划,刘捕头已叮嘱手下,有事可到这几个地方找他。
五人吃惊不小,刚刚才从王琮嘴里得知,山寿在云南、四川管理银场,怎么转眼就死在了城东?当即上马赶往现场。
现场在一个丁字形路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仵作也是刚到,正在查验死者口鼻。死者山寿衣着完整,后背中箭,扑倒在路中间一辆手推车上。
之所以能快速确定死者身份,是因为钉在死者背上的箭端,有一拃多长的白布条,上面写着两行共十六个小楷字——“太监山寿,祸乱大明,诛此奸贼,替天行道”。
申式南上前,伸手拔出箭枝。仵作不认识他,正要呵斥阻拦,被刘捕头眼神制止。
“剥掉他衣服。”申式南看向仵作。刘捕头抢先一步,亲自动手剥开死者衣物。
“记,箭中左胁,入肉六分,伤不致命,箭头黑紫,伤口微溃,隐有腥臭。死者双唇青紫,口溢白沫,初判死因为中毒。”申式南开口道。
仵作愣住:这小子谁啊,抢我饭碗也不提前说一声?
刘捕头呵斥道:“愣着干啥?还不快快记录,这是大理寺的申大人。”
“你闻闻,看看,这种毒可有印象,是否认识?”申式南再次看向仵作,道:“你接着验,注意观察死者眼珠和指甲。”
片刻之后,仵作报:“死者确系毒发身亡,此毒不曾得见,不晓其名,疑为毒树汁液浸泡。推测死亡时间为一个时辰前。”兴许是受官方公文影响,仵作说话半文不白。
一个时辰前,那个时候天蒙蒙亮没多久,除了菜市,其他早市都还没开张。
听罢申式南再次拿起箭枝端详,然后从死者扑倒的位置看向后方。
“这不是军中制式羽箭,死者伤口是从后背右上方斜向左边。”申式南挥手召来刘捕头和胡观,道:“这是丁字路口,如果我与死者同样的站位,后面是两排店铺,疑犯应该是从我右边的二楼窗口射出此箭。走,去那边看看,让捕快去把山寿的家人和随从找来。”
二人点头赞同,胡观有话想说,但见申式南已大步走开,只得闭嘴跟上。
刘捕头召来七八名捕快,吩咐他们去打听山寿的家人和随从,随后快步跟上申式南。
走了七十步,申式南退向另一侧的店铺,面对之前说的右侧店铺,站定抬头看。
左边一家是香粉店,卖的是胭脂水粉等,天气转暖,店里客人不少。中间一家是酒铺,但这会儿店门紧闭。右边是一家茶铺,装修考究,客人不多。
申式南抬脚进香粉店,见其他几人要跟上来,他急忙阻止,道:“刘捕头,你找人问问这家酒铺主家在哪,把人带来。胡兄你去对面以及右边的茶铺问问,最近两日,这家酒铺有何异常。记得不要打扰人家的正常生意。他们不是疑犯。”
身后这些凶神恶煞的捕快要是像平时那样,冲进店里就趾高气扬把店家当嫌犯问话,店家的生意就别想做了。
到时候,这些店家不使上点银子,怕是别想再好好做生意。这种风气他也管不了,毕竟捕快的生计,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就是靠这样那样的敲诈勒索。
“唉,能阻止一个是一个吧。等我坐上知府位子,才有可能扼杀这种风气。”申式南暗暗叹气,摇摇头,抬步进了香粉店。
店里居然是位女掌柜,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女掌柜眼尖,申式南带着捕快在店门前张望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心想坏了,这几日的生意怕是白做了。
心中紧张,悄悄走到门口一探究竟,却正好碰见申式南支开捕快,并叮嘱众人不可扰乱店家生意。
等他转身进店,女掌柜已经回到柜台后,悄悄打量这位装作客人的人。
店里的三五位客人也感觉到了外面的不寻常,匆匆都走了。
女掌柜奇怪,这人没穿官服,也没穿捕快的皂服,偏偏那些人都听他的。
更奇怪的是,香粉店极少有单独的男顾客,可他偏偏看得很认真,比女子还像顾客,一点也不羞,不怕人笑话。
更意想不到的是,他也不问价,不听介绍,直接挑了三种不同的上等香料和胭脂水粉,付过账,掌柜快打包好了,他才问:“掌柜的,我今儿有事,东西可以暂存半天一天吗?等我空了再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