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申式南祖籍绍兴,曾祖父因平定战乱有功,留在贵州务川做官。
他爹爹申俊时考中秀才后游历到南京,郑和船队出发前的凌晨,集合地突发大火,死了四五个,重伤了十几个,其中大多数是书算手。
缺员太多,情况上报后,决定从岸上送行和围观人群中临时抓差。
秀才打扮的申俊时也被叫去参加筛选考试,其实也就是按要求写几个字,打几手算盘。
恰好他不但能写,算盘还打得好,加上眼神清澈,又有秀才功名,就被郑和带在身边。
永乐二十一年回国后,申俊时转道绍兴省亲,在兰亭诗会结识谢清溪。
谢清溪的伯父时任绍兴府同知,谢清溪住在伯父家出入自由,二人结伴游遍平水草市和鉴湖、东湖、云门寺、会稽山等名胜古迹,谈遍西洋各国奇闻异事,并私定终身。
不久后,申俊时接到家中来信,得知父亲已过世,过世前变卖了家产田产,给身为家中独子的他说了一门亲事,催他速速回家完婚,守孝一月即可。
本来去年年底父亲还在世,就写过信催他回家完婚,可惜那时他随郑和船队下西洋,信就没带到。
回国后才给家里写信,告知会在绍兴府逗留一久,于是新的家信这才寄到绍兴。
信中还隐藏了一个残酷事实:家道中落。
恰在此时,谢清溪父母也来到绍兴,得知二人私情后,倒也同意这么桩婚事,但要求行媒妁之礼。要求二人婚后住到永嘉,实在不行,住温州府绍兴府也可以,因为做父母的不想让女儿生活在穷山恶水的黔地。
二人一番软抵抗之后,互不妥协。谢清溪父母又提出,二人去贵州也行,但贵州当时没有设立乡试考棚,要求今后二人的第一个男娃随母姓,送到永嘉,由外公外婆抚养。
一方着急归家,心绪不宁,另一方感觉在亲戚面前失了颜面,气都有些冲,两边的谈话可能相互都只听到只言片语,以致互生误会,结果就是申俊时独自悲愤上路,谢清溪被父母带回永嘉。
谢家是谢灵运后人,传世一千多年的大家族,有些事情谢清溪的父母不得不考虑,不得不谨慎。
申俊时走后断了音讯,谢清溪发现有孕在身。后来,谢清溪坚持生下孩子,为了掩人耳目,取名谢中节。谢中节五岁那年,谢清溪带他来到绍兴,之后经人介绍,进沐王府做了女师。
九岁那年,谢清溪父母妥协,接回母子二人,谢中节改名申式南。这个名字是当时申俊时谢清溪两人你侬我侬诉说梦想说起过的。
回归谢家后,谢清溪父母给申俊时去了一封书信,细说了现状,不求改变,只求各安天命。
收到书信后,申俊时心结未化,茫然无措,是申佑那贤惠的母亲骂了他一通:“这世间,有个女子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无怨无悔愿意为你生孩子,那是你的福报,你没资格苛求什么。”
两家人于是和谐相处,互通信息。申式南也得知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名叫申佑。
申佑聪明好学,十六岁那年,他不畏艰险,长途跋涉赶赴昆明参加乡试,轻松考中举人,之后到北京国子监求学。
正统八年七月,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得罪太监王振,被枷锁暴晒,石大用、申佑、李贵等人发动上千太学生联名上书,成功营救李时勉。
担心弟弟遭太监王振报复,中秋刚过,申式南便与外公外婆及母亲商量后,从温州府学来到国子学。
申式南表字惠直,是外公取的。依据也是《诗经》“王命申伯,是式南邦”后面的诗句“申伯之德,柔惠且直”,寓意“揉此万邦,闻于四国”与《尚书》“和外怨,抚四方,行柔惠,止刚强”相呼应。
听完了申式南的身世,钱樟落有些怜爱地握着他的手,唏嘘不已。过去的事,对错不好说,珍惜眼前人,才是人间大爱。
“对了,我父亲说,会晚几天出发,他也想参与联名上书。”钱樟落突然想起,父亲晚几天走的好消息得让他知道。
“什么联名上书?”申式南吃了一惊。
“我不清楚,听说是朝中有人要求严惩太监监军马骐和山寿。”
“不好,有人想把水搅浑。告诉你爹爹,千万慎重,别着急做决定。我很快会查清真相。一天,最迟两天。”申式南有些急切地说道:“这几个案件,我基本查清了,但还有两个疑问没想通。”
沉思片刻,他突然问道:“你爹爹是不是本来也要参加今天的诗会?”
“你怎么知道?我爹爹是有说过,可午后他突发泄痢,就没去成。”
“诗会现场有一多余坐席,摆满茶酒点心,显然是诗会开始前其他人还不知道人会不能来,也说明此人离得不远,否则早就撤走。加上之前冯大人说过,令尊家学渊博。这么一推测,大概率那个临时缺席的人,就是住在冯府的令尊了。”调侃的语气,故意称令尊。
钱樟落这下是真心折服了:“你真不是一般的厉害,是非常厉害。”
申式南却没留心她的夸赞,而是喃喃说道:“这也许是天意,让你爹爹免去一场灾。”
正在这时,不远处阮归思突然背诵起苏轼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申式南一听,忙道:“有人来了,我先走了。你要相信我,想办法说服你爹爹。”说完闪身跃进回廊。
钱樟落手提三个纸包绕向另一头,身后传来冯苞苞质问丫鬟的声音:“小对窝,你不是说有看到过樟落姐姐吗?”
三月十八日,寅时末,天未破晓,大理寺官署有人来报,荣昌伯府附近的“母鸡”已经发现并跟上了“老鹰”。揉着惺忪睡眼听完汇报,申式南急忙穿衣整戴,阮归思急忙打来热水洗脸。
昨晚从冯府归来后,申式南回到大理寺官署,与胡观周历刘捕头一番密议后,各人按计划行事,他则摊开吏部和史官那边调来的档案仔细揣摩,阮归思帮着把一个个人名钉满了墙壁。
最后二人干脆在大理寺值守的地方睡下,反正阮归思也没住处。申式南平时住在国子学监舍,收了阮归思,心里有了钱樟落之后,心想着也该整个居所了,不然筹划已久的几项开源大事也不方便操弄。
于是交代阮归思今儿的任务就是打听打听,哪里有合适的宅院出售。
事儿与料想的大差不离。寅时正,隐藏在荣昌伯府外围两三里的“母鸡”发现了异常,但没有轻举妄动。
随后不久,荣昌伯府院门对面两名躲在暗处负责盯梢的捕快鼾声骤停。紧接着,两条身着夜行衣的人影步履协调,肩扛一条长麻袋闪身出了荣昌伯府,潜行二百步后进了一个独门小院。
片刻之后,独门小院出来一顶二人软轿,抬轿之人为寻常轿夫打扮,软轿无声无息进入大街。此时,大街上已零星有人,有步行上朝的,有坐轿上朝的,有骑马上朝的,有骑驴上朝的,还有坐马车上朝的。
从独门小院出来的那顶软轿,在一处暗影下与一辆停着的马车交错过后,马车开动,向着大通桥码头方向驶去。
暗中跟踪的两只“母鸡”很快发现异常,软轿的抖动没先前明显,因为“小鸡”偏胖母鸡是清楚的。
于是两只母鸡分开,一个继续继续跟踪软轿,一个反身追赶适才驶过的马车,边跑边学公鸡打鸣,这是申式南给这些母鸡安排的紧急警讯,意思是情况有变,全体出动搜索跟踪。
荣昌伯陈智正是这场“放老鹰捉小鸡”游戏中的小鸡。陈智任指挥使,但因他有爵位,加上这指挥使实际上有职无权,是以不常住在军营。
即便如此,陈智还是保留早起的习惯,哪怕不上朝不出操也要锻炼锻炼。他的这份习惯,早被监视的顺天府捕快汇报给了申式南等人。
等申式南赶到大通桥,刘捕头和胡观率领的捕快,以及潘德森率领的五城兵马司军士,已经将整个码头封锁。
五城兵马司是昨夜以申式南以大理寺名义请求协助的。潘德森已经见识过申式南的勇谋,更别说这是协助侦缉钦点大案,自是爽快答应。
有一点潘德森没来得及告诉申式南,老七杀掉的其中一名五城兵马司军士,其实是潘德森的小舅子。
所以当初潘德森才会连夜审案,并不惜得罪六爷背后的靠山也要深挖六爷的案子。
申式南抓住老七,还将功劳让给他,他连承两份情,为了给小舅子报仇还树了一个大敌,又看出此人不简单,早就有了结交的念头。
这场游戏中的母鸡,也是从顺天府捕快和五城兵马司军士中,挑了一些善于跟踪监视的人组成。
为此,申式南还给这些母鸡简单培训了,提醒他们紧急关头一定要学会冷静观察,迅速分析,果断决策,要不然在老鹰抓着小鸡将软轿换马车的时候,还真有可能跟丢。
由于差点失去目标,母鸡们搜索跟踪的动静有点大,被马车发现了端倪。
马车加速逃跑,有马的母鸡也只能加速跟上,跟踪变成追捕,母鸡索性发出烟花信号,和衣而睡的捕快和五城兵马司迅速出动,明火执仗追逐。
破晓时分,被追击的马车驶进码头一片仓库,追击的队伍被一排冒火的箭矢阻挡,箭矢是从其中相连的三间仓库中射出。
冲在前头的几位兵马司小卒中箭,但阻击之人明显没有想杀人,第二次放箭都射在阵前。兵马司军卒只有软甲,但见对方没有伤人意,却也没退,便团团围住。
申式南和周历拍马赶到,潘德森和刘捕头及胡观已立马阵前。四五位中箭小卒被拖到后面,检查后发现没有重伤。
中间的仓库门打开,两人蓬头垢面被押出来,众人看清,正是失踪的柳溥和王通,快散架的马车上陈智也被押下来,六把鬼头刀架在三人脖子上。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举着火把走上前,后面跟着两个高壮中年汉子。周历胡观等人互相对视,中等身材的男子和其中一个高壮汉子,正是盘下老杜酒铺的新东家,画师在杜小柳的配合下画出画像。
“某家姓谭,叫谭子同,交趾承宣布政使司新安府东潮州人氏。”中等身材的男子朗声说道:“我后面的两位兄弟,一位姓刘,四川人,他父亲是大明总兵官丰城侯李彬麾下的校尉,他本人,是前成山侯王通麾下的校尉……”
说着指向鬼头刀下的王通。面对五城兵马司上百的弓箭,对面二十来人竟凛然不惧。
“另一位兄弟,姓杨,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太原府人氏。宣德五年,他老家村里因有一人参加反黎贼的起义,就全村女人被奸杀,男人被捅穿谷道后杀死。”谭子同看看天,道:“天已经亮了。”
他扔掉火把,指了指握着鬼头刀的六人和手挽强弓的十二人,继续道:“我们其他的兄弟,我就不一一介绍了,他们中有的是交趾人,有的是已经在交趾安家的百越人,有的是在泉州福州广州做生意的交趾人,有的是王通和前征虏副将军、前安远侯柳升麾下将士的后人。”
谭子同语气开始有些哽咽,但他继续朗声道:“正是由于马骐、山寿无能与贪婪,由于王通的怯战与贪生怕死,甚至投敌求和,由于柳升的骄傲自大与莽撞轻敌,大明失去了交趾,失去了几十万官吏军民,几万交趾人有家却不能落叶归根。”
“可恨的是,那些朝中重臣却说什么‘不宜以荒服疲中国’!可笑至极,交趾难道不是大明的一部分?交趾是荒服的话,脚趾是不是也是荒服?小指是不是也是荒服?嫡子是子,难道二子三子四子五子就不是子嗣了?既然荒服可以不要,那他杨阁老的小指怎么不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