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兄神通广大!此番好意,看来是盛情难却了。”申式南决定看看他到底玩的哪一招,爽快答应了。
贝毅假装没留意申式南口中的“神通广大”四字,只是抱拳:“明日申时正,翠柳楼恭候大驾。”
次日休沐。五更三点晨钟一响,申式南与李满仓当即起床,二人出正阳门,来到城门外一户人家门前,阮归思和一位老翁已牵了三匹马等候多时。
“你这么早?”一见面,李满仓就问。
阮归思兴奋难掩:“那可不!天一黑我就睡了,五更不到就起床。晨钟没响,我就在正阳门等着夜禁结束,五更三点城门一开,我第一个出城。”
“小少爷一来就抢着给马儿喂料,刷毛,装马鞍。老朽感觉愧对少爷你给的月钱,少爷可别怪我偷懒哦。”阮归思身旁的老人笑着接过话头。
李满仓避开老翁的眼神,从阮归思手里接过缰绳。
老人个子不高,身形偏瘦,但精神矍铄,完全看不出年过七旬的样子。李满仓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被他锋利如刀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申式南从老翁手里接过缰绳,道:“太翁言重了。日日有三匹马劳你老照料,晚辈感激都来不及!月钱什么的,不过是晚辈孝敬你的一点酒钱,可别放在心上。”
“三匹马一个月草料用不到十两银子,老朽一个月也喝不掉五两银子的酒。诶,说到酒……芷兰那丫头提过一嘴,说你在捣鼓什么酒来着,怎就没见有我的份?”此时的老人,眼里满是调皮的慈祥之色。
申式南一拍脑门:“这事怪我!归思,你也不提醒我,罚你傍晚去你小柳姐姐铺子里,给姜太翁送两坛酒来。”说着向阮思挤了下左眼。
阮归思眼珠一转,点头应承:“好的,公子。归思日落前定然将此事办好!”
阮归思上学之余,总是在杜小柳的新店铺和新库房里帮忙,自然清楚真正的打酒早就卖光了。可公子说的是送两坛酒,没说是真正的打酒。
老配方的打酒,倒是还剩几十坛,回春功效欠些火候,但对养生却极有裨益。申式南是怕真正的打酒,老鳏夫喝了之后床板受不了。
老人姓姜,是姜一山的族叔,永乐年间来到京师经商的交趾人。可惜几十年来也没挣到几个钱,只混了个温饱。
但他与杨克定的族叔交好,因而识得黎芷兰。当初申式南决定在城门外养三匹马,以备不时之需,黎芷兰提议可以交给姜太翁寄养。
一来他家位置绝佳,距离正阳门不到二里路,二来他做过马匹生意,懂马。申式南一见之下,直觉这老翁不简单,但也没细想。
一番交谈之后,两人甚是对味,最终以每月十五两银子谈妥。当然,这个价是申式南开出的,老翁既未客套推辞,也未提出加钱,而是欣然接受。
老翁一听,开心不已:“难得你有这份心,谢了。其实,芷兰那丫头给过我两坛,喝起来着实带劲,可市面上买不到那个酒,老朽只好舔着脸问你要了。”
几人说话间,城门口方向有马蹄声传来。
此时晨曦已露。不多时,三匹马来到四人跟前,来者是女扮男装的钱樟落与冯苞苞姐妹俩,以及冯苞苞的一名护卫。
三人翻身上马,与老翁作别之后,六匹马往南疾驰而去。
六人来到南海子东南侧七八里的凉水河畔,进入一片围起来的马场。前朝蒙元在南海子兴建了皇家猎苑,永乐之后,这里依然是皇家猎苑。
冯苞苞是第一次来,跳下马就大喊大叫:“哇……这儿太美了!姐夫,这个马场能不能给我做嫁妆?”
李满仓听得脸直抽抽:开玩笑,这马场占地三十六顷,一百四十匹可做军马的良马,另外还有四十五匹可拉车耕种的马,买下三五个冯府也绰绰有余。给你做嫁妆,你当自己是他闺女呢?
“你先找到敢要你的男人再说,到时候给你的嫁妆加两匹大马。”申式南豪气一笑。
冯苞苞一听,欢呼起来:“真的?说话算数啊!”
话刚出口,申式南也一阵心疼。“不过,你得给我找个会打仗的男人!”申式南开出条件。
“为何?你又不是将军,你是文官诶!再说,找个会打仗的,你想让我做寡妇吗?居心不良!你是不是想等我男人死后,再把我收了?”
冯苞苞把缰绳递给一旁的李满仓,仰头看向申式南,眨眨大眼睛,一脸疑问。
李满仓接过她的缰绳,卸下马鞍,听到这话,脚一闪,差点摔倒。
钱樟落哭笑不得,急急将他拉远:“乱说什么呢你?再这样不像话,回头看我不跟小姨说你骗她假相亲。”
摊上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小姨子,申式南也只有无奈苦笑。冯苞苞不怕她那一喝酒就不着调的爹爹,就怕娘亲,因为冯家在内是女的当家,她已经不止一次被娘亲断了月钱。
“哎呀,我说姐,你有点良心吗?我跟我娘假相亲为的谁啊?还不是为你家这负心汉!”冯苞苞不满,连声抗议。
“怎么是为他呢?他负不负心,你又怎知道?”钱樟落也来气了。
“芷兰香粉的生意是不是你家那负心汉的?我假相亲是不是为了打开香粉的名声?不然你以为,我爱在那群官气十足、惺惺作态的庸脂俗粉中陪笑脸?”
“你有两成利在,生意也是你的,怎么能说是为他呢?”
姐妹俩吵闹的声音渐渐远去。阮归思吐吐舌头:“幸亏我年纪还小!”
申式南与李满仓不明所以,齐齐“嗯?”了一声。
阮归思一脸得意:“我要是再大一点,保不齐被那小母老虎看上,那不得天天被吵死!谁让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呢!”
申式南与李满仓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现在的小孩,都这么自恋了么?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两句诗出自宋人编撰的乐府诗集《白石郎曲》。
李满仓学着阮归思,昂首看天:“满仓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这是杜甫《饮中八仙歌》,宗之二字换成了满仓。
阮归思不甘示弱,小身板一挺:“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这是曹植的《侍太子坐诗》。
李满仓一抖直裰:“绿发青衫美少年,追风一抹紫鸾鞭。”此句出自宋人孙觌《送五侄归南安》。
二人斗起诗来,申式南斜靠拴马桩,笑吟吟作壁上观。阮归思毕竟年幼,学识有限,张了两次嘴都没想出对句。
转头瞥见申式南的悠闲之姿,不由脱口而出:“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这是屈原自夸的诗句,前文是: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大诗人臭美花样百出,那意思是:哎呀,我觉得我的名字又好听,又有内涵,而且我内蕴美德,外溢才华,我对自己佩服得照镜子都想给自己磕个头。
这几句诗本是申式南与钱樟落调笑时添油加醋说起的,却被阮归思听了去,这会儿又拿出来与李满仓斗同题诗,倒也贴切。
申式南噗嗤笑出声:“行了行了,你两个都‘堪惊小儿啼,能开长者颐’。”
“走,咱们过去看看!这次新到六十匹马,是刚从高丽耽罗来的。你得好好掌掌眼,按锦衣卫的标准,把好马挑出来!”申式南走过去搂着李满仓肩膀,一起向马厩走去。
天色尚早,马还未开栏放牧。
走了几步,申式南见李满仓欲言又止,右手推开他肩膀,道:“还是建州男儿不?有屁就放!”
“申兄,你不会真是锦衣卫吧?”李满仓腰一挺,建州男儿的风采霎时上身。
申式南停下脚步:“为何会说真是?”
“你不知道吗?许多同窗和朝中官员都在说,你多半是锦衣卫,不然为何两个案子都交给你侦办,你又辞了大理寺的职事,连武定侯和大长公主想见你,都得软轿相请……”李满仓道。
“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所以,你也信了?”申式南又起步开走。
李满仓跟上,讪笑道:“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啊!刚你又说了,照着锦衣卫的标准选马……”
申式南一拳擂在李满仓手臂上:“你是不是昏头了?平时挺聪明的呀,怎么听风就是雨了?我问你,去年侍讲刘球案,薛少卿案,以及我们的祭酒大人枷桎案,是不是王振在背后指使的?”
李满仓左右看看,见十步开外只有冯苞苞护卫和阮归思正与几位马夫一起,扛的扛,提的提,便放心道:“肯定是王振啊!朝中百官,人人心知肚明。”
“那东厂是不是节制锦衣卫?办那三个大案的,是不是锦衣卫的人?当时你是不是被差遣去锦衣卫做马夫了?”申式南三连问。
李满仓黑脸一红,连连点头。
太学生经常被京师六部和各布政司抽调去干活,大多数的活是丈量田地和清查鱼鳞图册。偏偏李满仓祖上做过前朝蒙元的牧尉,养马之术一代一代传下来,就这样,懂养马的李满仓被锦衣卫抽调去养马了。
只因那三个案子,分别连续发生在五、六、七月,锦衣卫连轴转,人困马乏,难得人手奇缺。
“你只接触过锦衣卫的军马,我不说按锦衣卫的标准,难道说按建州卫的标准?”申式南说着,又去搂他肩膀。
李满仓却一把推开他手:“滚!谁说我只懂锦衣卫的军马?别忘了我怎么来到国子监的。”他到国子监已经三四年,习惯了说国子监。今年年初,扩建后的国子监才改叫国子学的。
申式南怔在当地,思索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李满仓,李满住,姓李……莫非你是第二任建州卫指挥使李显忠的后代?”
李满仓本来得意地自顾往前走,这时停步转身对他竖起大拇指:“你牛!这都猜得到。”
除了胡观之外,李满仓是申式南在国子学里最好的同窗好友。他只知道李满仓懂马,故而好几次拉着他来到自己的马场,让他给传授养马之道。
万万没想到,李满仓竟然有着惊人的身份。建州卫指挥使是地方政务和军事都管,权责比一般的卫指挥使大太多。
申式南原本志在封侯拜相,对本朝历史和朝中人物都极为关注,甚至小册子悄悄记下每次探听到的人物关系,故而对大名鼎鼎的李显忠也知晓一二。
李显忠原名释加奴,是女真酋长阿哈出的儿子。永乐年间,阿哈出父子跟随朱棣征讨鞑靼,立下战功,释加奴因此被赐汉家姓名李显忠。
阿哈出死后,李显忠世袭其父出任建州卫指挥使一职。李显忠的妹妹还嫁给了朱棣,是为永乐帝三后。
李显忠长子李满住,现为正二品都督佥事。赐姓只允许嫡系继承汉姓,也就是说,李显忠的侄子是没资格姓李的,只能姓爱新觉罗,或根本没姓,只有名。
从字辈看,李满仓定然与李满住是兄弟关系。事实上,也确实是兄弟关系。李满仓正是李显忠的老幺。
“你哥是李满住,真够牛!你们家还有更牛的吗?”申式南冲李满仓背影大喊。
李满仓嘻嘻一笑:“我姨父是永乐帝,姐夫是宣德帝,算不算更牛?”
二人嬉闹间,身着女装的钱樟落姐妹俩从另一个方向,也来到了马厩。
马场有一间公事房是留给申式南专用的,即使他不在,每天都有人打扫收拾。适才,钱樟落就是带冯苞苞去那间公事房换回女儿装的。
“姐夫,这马场少说值一万五千两银子。你哪来的那么多钱?”一见面,冯苞苞就开口问道。
李满仓连忙竖起耳朵,他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两人虽然交情不错,可他从来没问过这个问题。
冯苞苞估算的一万五千两,是按民间普通好马约八十两银子一匹的市价来算。他爹爹是主管全国马政的太仆寺少卿,可她一个女孩家,对军马所知有限。
但李满仓却是更为熟悉,这个马场里,至少一百四十匹可以作为上等军马。其他马匹里再挑一挑,也能挑出一二十匹中等军马。
上等军马的市价和养护成本更高,加上马场设施和更专业的人工,不算地皮,这个马场起码值二万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