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式南沉思着应道:“可以,明天就去买。我刚才路上已经想通了一些困扰我的事,明天就让我妈也搬来这里住,还要买几个丫鬟和仆役。不过说好啊,你我人妖殊途,我当你是朋友,伤天害理的事咱们是不能做的。”
“我喜欢吃豆饼,还有葫蒜,算不算伤天害理?”回袖问。
“这个不算。”
“那我就放心了。我没其他爱好,就喜欢吃。对了,今晚那妖精是个女妖。”
“女妖……有点邪门,你说她会是什么目的?”
“我怎么知道?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算了,算了,我经常听人家什么将军,少爷,公子,小姐的叫,我觉得还是公子好听。我就叫你公子吧!”
“可以。随你。我的名字叫申式南。”
“知道了。是男,不是女。在名字里强调是男的,是有人怀疑你太监么?你是不是不行啊?”
申式南暴汗,这什么虎狼之词?正思考如何回答,又听她问:“对了,你偷的令牌好吃么?”
申式南挠挠头:“令牌是用金、铜、玉和竹木这些做的,不能吃。你为何连这都不知道?”
“我才刚修炼成形好不好。我还是白鹅的时候,只能在房前屋后跑跑,河里游游,就村里的几个小孩老人跟我玩,老师访客又不多,我上哪知道?”回袖给了他一个白眼。
“那什么太监行不行的,你又从哪学的?”
“我在河边晒太阳,听到芦粟地里一男一女这么说的呀。有什么不对吗?”
(注:高粱在南方叫芦粟。正统年间出生的文学家、浙江右参政陆容在《菽园杂记·卷四》中有记载:南方名芦粟,北方名蜀黍。)
“好吧……没什么。早点歇息吧,明日再说。那个镜台妆奁已经擦洗过了,不臭的。”申式南心想:回袖这样质朴更好,被教坏的妖反倒可能救不回来。
“知道了。明天我要和你一起去买。”
申式南在四月份接手了佗吕悔斋之后,一方面出于名声顾虑,另一方面是不想被隔壁的智化寺膈应到人,故而没想过搬到这个二进的宅院来住。
不过,为防止空宅被人觊觎,会时不时地以诗会的名义,邀请太学生同窗和京师文人到此雅集,并且把动静闹得很大。别人问起宅子的事,就是说从远房亲戚手中低价租来的。
与胡晓非的一席深谈,让他躬身自省,意识到先前所虑过于肤浅。
永禁暴力催收之策,幸亏折子递上去就没水花泛起,不然搞不好会与王安石变法一样,本意是为底层百姓好,可一旦各级官吏有意无意把经念歪,最终将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百姓借不到度日的银钱,富商官吏失去钱庄当铺的收入来源。
最后,他也想通了,不是说这策略不可行,而是不可控。要想按自己的意思推行,那就得掌控全局。要掌控全局,就得把官做大。
要把官做大,实力不够的时候,不宜树敌,不宜得罪官场所有人。唯一的方法就是,适当自污,与他们同流合污。只有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自己才不会被当作敌人。
就拿弟弟申佑敬仰的大唐名相刘晏来说。刘晏以宰相之位,身兼度支使、转运使、盐铁使、铸钱使等职,却家中连一个仆人都没有。
刘晏掌管全国税赋,职位显赫,却清廉得遭人嫉妒,最终被宰相杨炎构陷,蒙冤赐死。恒害人者终被人害,这道理颠扑不破,杨炎后来也被他人陷害致死。当然,这是另话。
夜半长街独行慎思之后,申式南决心融入文官群体,先从生活下手。
次日清晨,申式南与回袖回到城西小院,拜见谢清溪,说服母亲同意买几个丫鬟下人。不过,谢清溪喜清静,不愿搬去佗吕悔斋住,就想留在这个小院。
申式南也不强求。自己在国子学读书,母亲平日的生活,基本是紫蕺紫苏帮着照顾。这次她同意用下人,申式南打算给她买两个丫鬟。
他带着回袖出门时,碰到紫苏买菜回来。紫蕺给自己妹妹张罗了一套二进宅院和好几个下人,可紫苏还是习惯自己买菜。她不喜欢京师,主要是这一带没有高山可以采药。
“紫苏姐姐,怎么就你一个,紫蕺姐姐呢?”紫蕺原本不喜欢鸡零狗碎的事,可前不久莫名其妙地,经常陪紫苏一起去买菜。是以申式南才有此一问。
“她五更天就出门了,说是去爬山。”自己这个姐姐随性得很,她根本没多想,只是奇怪地看着一旁东张西望的回袖。
申式南见状,只好把回袖叫过来:“这是回袖,远房亲戚。回袖,这是紫苏姐姐,小时候就对我多有照顾,还教我医道。”
回袖甜甜笑问:“紫苏姐姐贵安,我以后也跟你学好不好?”
“行啊。你得空就来,我家就在隔壁。不过,我懂得也不多,你别失望就好。”紫苏指了指自己家,她以为回袖住在这边。
就在两人上街采买之前,天还擦黑,紫蕺就来到了白云观。夜里子时,女娲娘娘来到紫蕺的梦境,道:“今番天数有变,宗周以降,帝辛所连之污名,有望正本清源。此山河社稷图已被我重新修炼,法力更甚从前,暂交由你看管。”
随后,又拿出一物,道:“此摇仙鼓乃是我新育炼的法宝,可召唤人间众妖。法力不如及招妖幡,却也足用。你在下界好自为之。”
紫蕺醒来,果见手中托有山河社稷图和一面玲珑羊皮鼓,此鼓形似万千小儿玩物拨浪鼓。紫蕺不明娘娘何以突然赐下法宝,思索片刻后昏然又睡。
丑时正,太白金星急急扣梦,紫蕺半醒,不予理睬,继续酣睡。太白金星只得在紫蕺的梦境轩窗贴一纸条:卯时正,白云观。
五更过后,紫蕺醒来,见到梦境轩窗的留言,这才赶到白云观。
“天数有变,需要你暗引一人进入佗吕悔斋。”太白金星早早等候,刚一见面就急切说明来意。
“什么人?如何暗引?”紫蕺问。她知道,天数之变,只有福佑社稷的人间正神女娲娘娘和三界之主玉帝等至高上神才可能知晓。
“那人手足俱红,面褐肤黑,名唤洪足修,你一见便知。他已入城,你找到御史,便能遇见他。”太白道。
“御史?他尚未滴血认牌,你就这么肯定?”紫蕺心想,你不催我就好。
太白似是胸有成竹,捻须笑道:“迟早的事。你且速去,此刻他正前往宣武门骡马市。”
宣武门一带,不但有骡马市、牛市和羊市,还有人市。紫蕺这才明白女娲娘娘给她摇仙鼓的用意。
与太白金星别后,紫蕺晃动摇仙鼓,招来罗浮山乌云啸铁仙,却是通体乌黑的玄猫。又招来富春江芳莲南辰子,却是千年神龟。
百叶蔷薇仙与仓庚采蘩仙相继尊招而来,前者是会稽山百叶蔷薇修炼所化,后者是邠州龟蛇山黄鹂鸟修炼羽化。
紫蕺对四仙一通嘱咐后,乌云啸铁仙变化成二十四岁的男子,取名邬啸铁。芳莲南辰字化作年逾四询的男子,取名南宫晨。百叶蔷薇仙与仓庚采蘩仙分别取名叶薇儿和黄芽芽,各自变化成二十岁与十七岁的女子。四仙依计散入宣武门骡马市人潮。
申式南与回袖一路逛向骡马市,途中偶遇登山回来的紫蕺,随即三人同行。紫蕺低声询问回袖的来路,申式南如实相告,只没说回袖自称三界之内除了十五人,不惧其他神妖之事。因为他也不太信。
紫蕺听后,布下二人结界,道:“有些蹊跷,她自称是妖,我却看不到她身上有妖气。以我的法力,不会识不破普通妖怪,除非她已成圣,又或准圣。”
“你们仙界与妖界的事,那我就不懂了。我只是奇怪,很多神仙,早年不也是妖怪么,为何搞得势不两立?”
“你人间如今大明天子的太祖,还是农民出身,做过乞丐,做过和尚呢,一旦有农民暴动,不也一样派兵弹压?”
二人边走边谈,旁人听不到。回袖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腰带上插着风车,这瞧瞧,那看看,与二人渐渐拉开距离。
正行间,回袖转头吃右手上的糖葫芦,左手上的糖葫芦却不小心蹭到一锦衣男子。锦衣男子怒骂一声,一把掰过回袖的肩臂,又扬手一巴掌拍向回袖的脸蛋。
不料巴掌没拍到人,自己反倒被摔个四仰八叉。
身后动静传来,二人转身见回袖傻站着,紫蕺忙收了结界,走到回袖身旁。
锦衣男子摔倒,手肘磕到一辆独轮车,五指麻木,其他倒无大碍。被随行四人扶起后,锦衣男子羞怒吼道:“给我打!往死里……等等,住手。”
他喊住手,是因为看清对方竟是一个娇艳女子,比府中所有丫鬟都貌美。
“小娘子,你若肯与我回府,我便放你一马,如何?”锦衣男子忍着痛,龇牙咧嘴道。
“我看不怎样。你这主意太馊了。”一旁的申式南笑吟吟答道。
“你他娘……是你?”锦衣男子骂出半句,才转头看清说话的人,硬生生止住了后半句。他刚才只顾着看回袖,魂全在回袖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边上的申式南。
“是我。又见面了,石兄。”申式南收起笑容,淡淡应道。锦衣男子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石溟。
“你……她……她是你什么人,你要为她出头?她打了我。”石溟气焰收了三分。
“明明是你打我。我只不过是不小心这个蹭到了你的衣服。不信你问问大伙儿。”回袖依然两手各拿一串糖葫芦,风车插在腰间,说完又咬了一口糖葫芦。
围观众人各自小声议论,却都不敢出声帮腔。
他们已经看出来,锦衣男子带着四个家丁,明显是哪家有权有势的公子哥。而那女子容貌惹人喜爱,穿着不俗,替他出头的男子虽然一身直裰,但也气势不凡。帮了一边,就会得罪另一边,这些人精明着哩!
申式南摇摇头:“他是我妹妹。我只听到你想做我妹夫,但我们家不喜欢一种人,那就是动不动想打人,打不过又只会向父母告状的小娃娃。”
围观众人听了,阵阵爆笑。石溟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想辩解,可事实就是自己倒在地上刚爬起来。
“你看,我妹妹手上一直拿着糖葫芦,怎么可能打人?用糖葫芦把人打倒,你信吗?大兴知县信吗?府尹大人信吗?”申式南趁热打铁。
“至于你摔倒,要么是你自己不小心,要么是你家下人想帮你,却误伤了你。”申式南突然朝围观人群问:“你们有谁看到他右手边的下人抬手了?”
人群中顿时议论声大了起来。有的说:“那个人好像是撸袖子抬手了,我看到的。”有的说:“那女娃娃左一口右一口吃个不停,怎么可能腾出手来嘛?再说了,一个女娃娃,能有多少力气?”
申式南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便再次开口道:“你摔倒跟我妹妹没有关系。我妹妹不小心蹭脏了你的衣裳 ,我赔你纹银二两五。石兄,这够诚意了吧?”
说完,他拿出一把碎银塞到石溟怀里,众人也没看清到底有多少。不等他反应过来,申式南已扬长而去。跟在他身后的回袖,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不时蹦蹦跳跳。
申式南敢肯定,石溟没胆子追上来。走出两丈开外,申式南问:“你怎么把人家打倒了?那人他爹是个人物,不好惹。”
“我不是故意的。他要打我,我自己心念都还没动,身子就自然而然反击了。”回袖委屈巴巴道。
“哦……”不知想到什么,他没再说话。
走了没多会儿,三人就来到人市。通过人市的牙婆,两盏茶的功夫,申式南便典下八个丫鬟和四个男仆,四仙与洪足修均混于其中。
随后,申式南又买下两匹马和一驾马车,马是好马,车是香车。接着,三人又置办了镜台妆奁和棉被衣物等,雇了两个车子满满当当拉到佗吕悔斋。
一路上,回袖欢喜雀跃,紫蕺却显得心事重重。
紫蕺和回袖不喜佗吕悔斋这个名字,觉得拗口,怪异,提议另外换个匾额,重新取个名字。申式南以懒惰为由婉拒,二人只好作罢。
到家后,回袖兴致勃勃,以主家身份吩咐丫鬟和男仆做事,一会儿指挥这,一会儿指挥那。申式南才懒得管那些琐事,回袖爱管,乐得由她,甚至将家里现有的一千多两银子和十几贯铜钱统统交给她。
看着眼前这一幕,紫蕺有些恍惚,没来由地堵心。眼不见心不烦,她挑了两个丫鬟,按申式南的意思带去给谢清溪。
申式南不知她的心思,自行回到书房,磨墨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