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练带钱樟落转了一圈,两人回到侯练卧室。
钱樟落打开一个纸包,道:“早知妹妹精通杂学,此番远行,有一物相赠,以遣途中寂寥烦闷。这是京师刊行的《三国志通俗演义》绘图本,号称是宣德朝宫廷画师商喜和戴进合画的。呵呵,那些商家可真敢吹。”
侯练接过笑道:“那可多谢了。正愁没有解闷的呢。”
钱樟落道:“《三国演义》讲的尽是男人的事,我本还担心你不喜欢呢。”
侯练道:“云为山态度,水借月精神。男人再英雄盖世,若无女人衬映,英雄气便逊色七分。”
钱樟落道:“七分?妹妹倒是为我辈女流争气。也对啊,东吴大都督周瑜若无小乔国色,怕是难得名传大江南北,东坡先生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怕也是作不出来了。”
侯练:“正是这样。若无虞姬,楚霸王乌江自刎后,只怕早被世人忘却。”
钱樟落沉吟道:“说到这,有个怪事,不知妹妹可曾留意?世人知虞姬,知小乔,知贵妃玉环,文人知朝云,知桃叶,知柔奴,可世间有几人知项羽正妻何人,周郎正室何姓,唐明皇玄宗之后何名?后世文人又几人知苏东坡、王献之和王巩的正妻何名何姓?”
侯练略一沉思,心有所悟,只是摇头以示不知。
钱樟落道:“此事我曾与申郎说笑过,申郎说,原因有二。其一,能否流芳百世,不看其位,只看其行。王巩遭贬岭南,其妻妾均不愿同往多瘴之地,只宇文柔奴毅然陪同王巩赴任,随途侍理,其‘此心安处,便是吾乡’的豁达,连东坡都佩服,她不留名谁留名?”
侯练眼神躲闪,可还是好奇问道:“还有一个原因呢?”
钱樟落笑吟吟道:“其二跟你说的一样,云为山态度,水借月精神。王献之作《桃叶歌》三首,桃叶作《团扇歌》三首回赠,二人情意缠绵,世人感动,自然再无人关心王献之是否有负发妻。”
侯练不语,低头拆开纸包,拿出书本随意翻动。
钱樟落叹道:“申郎有吞吐天地之志,可此行凶险,内有朝中的明枪暗箭,外有土司匪兵夷性未化。妹妹,我有一事相求。”
侯练愕然抬头,道:“姐姐但说无妨,如力所能及,必不敢推辞。”
钱樟落轻柔地看着她眼睛,道:“我知你与申郎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可偏偏我与申郎早已完婚。若你不嫌弃名份,我希望你能照顾申郎,最好能早日为他开枝散叶。我必不亏待妹妹。”
侯练羞红了脸,可话已说开,她也不是矫情之人,便问:“姐姐已有喜身,为何还如此大度?”
钱樟落道:“非我大度。只是盼着将来多一些子孙袭扬申郎之志——妹妹天资明慧,子孙必多冰雪巧捷,颖悟绝伦。再者,以申郎姿才,难免招蜂引蝶,与其给叵测之人可趁之机,不如你我姐妹守望扶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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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天灰灰亮,六九斋门口和临安府城各街巷,挤满了各式行人车马和送行人群,南大门内更是排满了长长的队伍。
队伍中,一人抖了抖肩膀,嘟囔道:“这鬼天气!白天热死,早上凉得我流鼻子。”
有人回应:“哟,是细狗哥啊。你不跟你二伯去当差享福,去阿瓦遭什么罪呢?”
被叫做细狗哥的人答道:“怎么说话呢?申大人堂堂四品官都能去阿瓦宣化圣恩,我怎么就不能去了?阿嚏……”
人群中有人小声嘲弄道:“老罗家这公子哥,怕不会走到半路就废了?连清早出门多穿点都不晓得。”
细狗哥道:“你鬼迷日眼尼说囔?想说就大声说,我听到了。我这是一早帮着下人装货给热的,出门时一激动忘记穿外衣了……怎么还不动呢?城门那边怎么又不动了,是不是有人不给钱耽误的?”
远处有人应道:“狗哥还不知道呢?申大人来的第三天,临安府就不准官差乱收钱了。抓到乱收钱,要挨板子,还要被开革。”
狗哥挪开身子,走上前,惊喜道:“谭海?我就听着像你的声音。你怎么也在这?”
谭海嘿嘿笑道:“我听姐夫的,去阿瓦团练。”
狗哥道:“你好好的壮班班头不做,也要去阿瓦?对了,我听说你姐夫升六品了,他也去?”
谭海道:“我姐夫是先锋,已经出城门了……”
正在这时,人群中有人喊:“动了,动了!快走快走,早点到阿瓦。听说那边的婆娘小鸟依人。”
有人笑骂:“你懂个鸡嘚的小鸟依人!你那块头可别把人家压扁了。”
刚才那人回道:“我是不懂,可秀才公是这么说的呀。为了去那边娶媳妇,我连祖传腌菜缸都卖了……哎呀,我囸,哪个狗耸的,你家马啃到我包袱了。”
哄笑声中,一个妇人的声音道:“不好意思,大兄弟,我也是着急出门,忘记套马嚼子了。”
“嗐,没事没事。是大嫂你的马啊。诶,你们家有马有车的,怎么还背井离乡出去苦钱呢?咦,你男人呢?”
“我男人被六九斋的人喊去了,说有一只箱子要放到我家马车上。”
狗哥叹了口气,挤出慢慢挪动的队伍,回到自家商队里。
狗哥大名叫罗喜财,是罗敏青的本家侄子。罗敏青是罗家老二,堂弟罗敏红被军法从事后,他刚好被布政使派管临安府水利等事务,想借右参议身份上门问罪。
谁料竟和杨建翎一起被临安府带到公堂,后又被转交给宣化军挨了一顿揍,不得已拿出一百匹和二百贯钱才得以脱身。
罗敏青毕竟是罗家推到台面上的当家人,很快嗅出当前形势,毅然诚心示好申式南。为此,他不惜临时组了一个商队,随方绽赴任缅甸司。
尽管罗家主营的布匹还没运到临安府,罗敏青还是想尽办法,凑了十车货物,又特意安排侄子罗喜财监押自家商队,又特意叮嘱他要跟申式南身边的人交好。
罗喜财仗着家势,在户房当差,平日里有一帮手下,干着催收钱粮的活,横行乡里。三教九流都有些关系,道上人称“细狗哥”或“狗哥”。
很快,狗哥就看到两人抬了一个箱子从队伍后面走来,放到了前面那妇女的马车上。箱子后面还有两个人,一人道:“解兄弟,你背上有伤,还是坐我的马车吧。我和你嫂子走路就行。”
另一人笑道:“顾三哥,我伤快好了,没事。放心,有事你喊我。我奉命保护申大人家眷,得在后面。”
一听此人是保护申大人家眷的,狗哥想上去套个近乎,哪料人家说完就大步往回走了。
退而求其次,狗哥追上另一人,问道:“兄弟高姓大名?我是罗家的罗喜财。”
那人抱拳道:“罗兄弟。我姓顾,名叫顾新。在家行三,也可以叫我顾三。”
顾新正是顾嘉的三哥。顾新能做木工活,更懂造桥,加上人缘好,这些年攒了些家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顾老头和顾嘉没费什么口舌,顾新夫妻俩就同意了老头的安排,愿意随宣化军去阿瓦,条件是老了要落叶归根,回到羊耳寨。
签了文契的随军百姓,除了顾新和刀泽咏小舅子谭海之外,全部是在临安府日子过得很艰难的人,包括几个秀才,少数人更是拖家带口。
终于出发了!
这次去缅甸司,宣化军和礼乐卫全军出动,宣化军分前后两军,前军开道,后军护卫,中间是施家商队、罗家商队和其他一些小商队,随军百姓约二百人及宣化军辎重队。
谢清溪、钱樟落、邬啸铁、薇儿和小乙等人留在临安府。钱樟落把侯练的宅子租给了顾嘉和他的几个同窗,租金不到市价的六成。
老道人老心不老,跟着大军出发了。申式南自然是万般乐意,两人吃茶喝酒时,老道谈了很多兵法心得。更重要的是,老道懂药,还会看病。
缅甸司有阿瓦驿,从临安府出发,经木邦司,一路都可行车。大明惯例,每六十里设置一驿,可宣德之后,邮驿多有疲敝,河匪山匪众多。
申式南知道,三宣六慰想要繁华,一要人口够多,二要道路畅通,三要商帮往来频繁,四是改进生产工具和工艺。
人口只能靠时间,道路还好,大多数路段在两征麓川时修过。商帮有,但往来并不多,原因正是沿途河匪山匪众多。
宣化军的任务就是一路剿匪,主干道三十里内的土匪,一个都不放过。进入木邦司时,宣化军气势已经完全不一样,人人杀气腾腾,士气高昂。
能不高昂吗?一人两匹马,两天一顿肉,杀了土匪还有一切财物归宣化军,人人都能分到钱财。
宣化军不知道的是,难打的土匪早被铁鹰卫端了。而且,宣化军侦查到的土匪,大多数是铁鹰卫沿途留下的情报。
这其中,成长最快的当属罗在罗依两兄妹。铁鹰卫的情报只有少数人能找到并解读。罗依脚伤害没好,平时都在马车里处理情报。
为了持久威慑,每到一个驿站,申式南都要求驿站高挂大明宣化军的旗帜。只要不是下雨天,就必须挂。
有的驿站情况很不好,人少,马少,粮草更少。有的驿站人不但少,还老。
申式南给每个驿站一纸公文,盖上巡抚大印,允许驿站收留过往客商,照城里的客栈一个价收费。有能力的,可以提供食宿,没有能力的只提供住宿。
驿站上上下下欢天喜地,吃食不敢保证,但住宿再简单不过。驿站周围别的不多,木材多的是,住宿嘛,多盖几间房子的事。反正从古至今,客商都是自带铺盖。
申式南甚至给这些驿站出主意,教他们怎样挣钱。比如,往来住宿的客商,走累了,对吧?那简单啊,洗个热水浴,收八文钱。热水泡个脚,一文钱。
反正烧热水不要钱,柴火只要有力气,也不要钱。木头有的是,弄几个木盆再简单不过。
有人问,泡个澡收八文钱会不会太贵?
比如杭州府顺天府的混堂不算贵,但你可以做得更好,让客商觉得划算啊,比如,你浴盆做大一点,人可以整个躺在里面,再加个头枕。
反正驿站边上都是山,木头要多少有多少。
再比如,可以在驿站后面搞一块空地,告诉周边村庄寨子的人,有很多客商和官员会在驿站歇脚,各位老乡有什么想买的想卖的,可以到这个地方来。
又有人问,不能向那些人收钱,这样搞有什么用?
眼光要放长远一点,你不能收钱,但你能省钱啊。你想想,你们驿站平时的吃用,也得去城镇里采买吧?但如果大家都你这里交易,你想要买一篮鸡蛋,想要买两筐炭,想要买三十斗粮食,是不是你就不用跑了,省了路费?
再说,过往客商多了,你在吃住上收的钱不就多了?人一多,你们时不时帮他们带个信什么的,收的钱是不是就多了?
驿丞连连点头。
驿站收点小钱帮人带信带小东西,那都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谁也不说破。
申式南还是一再强调,驿站本职工作绝不能松懈,千万不能人一多就把路堵了,搞得快马都快不起来。不能为了帮人带信,把马都跑瘦了。更不能动用加急快马的粮草,否则朝廷不灭你的族,我宣化军都要把你家抄了。
驿丞尬笑,连称那是那是,申大人你可怜我们,对我们这些没品没职的驿丞驿卒好,给我们盖了巡抚大印,我们哪能害你呢。
过了几个驿站,申式南索性让言婴整理成文,誊抄多份,每到一个驿站,就教给他们。
言婴担忧道:“大人,允许驿站收留过往客商,此举是不是不太妥?万一朝廷怪罪……”
申式南叹道:“那不然怎么办?这一路你看到了,多少驿站凋敝松弛,连匹快马都养不起,一旦战事爆发,军情几时能到京师?再说,朝廷有法令规定驿站不得收留客商吗?只要不影响驿站的本职,又不用朝廷出钱,更不增加徭役赋税,有何不可?”
言婴语塞,秦汉以来,驿站可以接待官员,但确确实实没有规定说不得收留客商。
思忖片刻,言婴也叹道:“只怕朝中又要叫嚷‘祖宗之法不可变’。”
申式南一阵大笑:“直娘贼!真有鸟人弹劾我,我拼死把他全家老小抓来木邦司这边的驿站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