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云大师来,是捉我的。
当妖邪二个字从无云大师嘴里出来时,我便晓得,这一趟,我要乖乖随他去了。
他是无云大师,他不是不识得我,我还曾亲自到过普济寺门前,他如果当真为了镇妖除邪,那一回等于是我自己送上门去。他彼时不捉,却远跋到此来拿,个中因由不言自明。
“大师请稍等,我有一样东西必须随身带着。”
我回寝宫,抱了放在王榻上的钱箧,即原路折返。
“小海,怎么回事?”半路上,莹郡主匆匆迎来,柳眉紧锁,“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是巫人。秋长风不曾对你说,是认为我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但他最大的敌人秋远鹤早已获悉,也不必再瞒什么了。”
莹郡主花容微变,怔道:“我早该防备着的!无云大师突然登门,我已经觉得蹊跷,原来,那秋远鹤如此轻易放弃,就是有一着棋放在这里!我怎如此大意?”
“这不怪你,你不晓得我的身份,对大师也无从防备。无云大师手里有我在乎的人,我必须随他走。”
“不行!”莹郡主拉住我,“你不必怕他,他的佛法奈何不了我,这座王宫也足能将他困得动弹不得!秋长风临行前,把西卫托付给了我,也把你托付给了我,你若消失……”
“他不会怪你,他该明白,为了婆婆,就算他在这里,我也必须要走。”
“你忘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岳儿非我……我都已经舍不得他,你怎舍得让自己的骨肉陪你……”
“我会保护他。”目眺无云大师缓步而至,我道,“我该走了。”
莹郡主疾转娇躯,“大师,所谓妖邪,乃损人精气,害人体魄,惑世乱世之物。小海在此,对人无损无害,生活起居与常人无异,大师乃一代高僧,岂能如此混淆?”
无云合十为礼,“宇施主慧质兰心,望能体谅。”
我未再给莹郡主机会,闪步到大师近前,施决起步。
“小海,我也去!”移换达成前的刹那,身子尚在远处的管艳瞬间移形靠拢,与我一并消失在这座西卫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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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卫城外,一处破落庙宇。无云大师对我未框未囿,便盘膝委地,侃侃而谈。
“您说,我的婆婆并不在秋远鹤手里?”为确定,我问。
“老衲不打诓语。老衲已将冯施主秘送出本寺。行前,冯施主曾试图与云施主联络,云施主并无回音。她此时,该返巫界了。”
“那……”我摸上倏尔间突了一跳的肚子,是因为“他”?我有孕之后,看似一切如常,实则有许多小处已受掣肘了罢?难怪,我目睹秋长风与水若尘共偎红帐那刻,情绪恁般起伏激烈,婆婆亦毫无回应……而娘能来,全赖于她比沧海更强大的力量。
“老和尚,说再多也没有用,你这位佛门中人还不是做了人家的走狗?你只道秋远鹤会拿你寺里寺众要挟,你以为秋长风会比他仁慈么?若你真将小海交给了秋远鹤,莫说你一家两家的分寺,这全天下的普济寺都能被他铲除得连一粒瓦片都不剩,你信不信?”
秋远鹤恁是了得,不在京城,却能以凉州、任州二处的普济寺寺众之命,请得无云大奔波前来。这人行事,只求目的,不问手段,从这点论,着实可怕。无怪时至今日,精明刁钻的管艳仍难逃其阴影笼罩。
而管艳的言辞不敬,并未惹无云大师有一丝气恼,他浅声道:“老衲半身在红尘,半身在佛门,苍生之福即老衲之福,老衲的确无法全然置身世外。老衲曾夜观天象,窥得一线天机,虽不可泄,老衲却可顺应天命而行,为天下苍生谋得安定之福。”
“你不是在告诉本姑娘,你今天做的,就是为了顺应什么所谓天命罢?”
“管施主所言极是。”
“你以为你拿这两个字就能搪塞住本姑娘,就能洗去你不辨是非的愚钝?你——”
我按住管艳,再问:“大师明知小海能随您前来,是为了冯婆婆。此时您明言告诉小海婆婆不在秋远鹤手中,您就不怕我出手反抗?还是您以为,您足以降得住我?”
“施主身上有避刚之物,并不畏惧老衲符帖。而以施主的巫家术力,老衲绝无降服把握。”无云大师淡哂,“但老衲恳请施主助老衲,一道为天下苍生谋福。”
……啊?无云大师会不会太看得起我?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帝功成万民哭。这场战乱,已使得不尽黎民家园破碎,流离失所。施主不信,可随我一路走去,出西卫,看那些沿畔饿殍,失母孤儿。”
……不必看,我已想象得出。有战必有乱,有乱民先患,背井离乡,家毁人亡,在这战起之时,必然处处上演。
我未语,气势凌人的管艳也抿了抿唇,无话可说。
“这场兵燹战乱,说到头,还是人心中贪欲所致。”无云大师面显苍凉,“此乃皇朝命定大劫,人力弗逮。”
“既然人力弗逮,大师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大劫若能在三年内渡去,有三百年繁荣慰藉苍生。不然,将是诸侯群起的战国乱世来临,届时,将有更多生灵荼炭。”
大师是高人,看得见过去,也测得到未来,可是,我仍不明白,小小沧海,能做什么?
“再不瞒施主,老衲这一回来,非受一人胁迫。”
“不是一人?”管艳黛眉微挑,“难不成还有皇帝?”
“正是。”
“皇帝要你捉小海,秋远鹤也要你捉小海,你是拜佛的和尚,不是被和尚拜的佛,不能分身有术,如何保你那些宝贝弟子?”管艳说着,已是幸灾乐祸起来。
无云大师犹敛颜淡笑,“早在老衲第一次拦截云施主时,襄阳侯便晓得了云施主的巫人身份,迫老衲前去捉拿,并非为威胁秋公子。”
管艳漆瞳一转,道:“那个时候,他必定以为,秋长风和他大同小异,一个女人怎可能对他们那样的人起到威胁之用?他让你活捉小海,是想让小海巫力为他所用罢?”
无云大师容量该如佛了是不是?管艳百般挑刺也不计较,此时听她精准揣析,面上居然不吝赞赏,“管施主所言极是。而且,襄阳侯一直未放弃巫术为他所用之念,云施主重现兆邑城时,他也曾两度迫老衲捉拿,后巫界与皇室联姻,为免节外生枝,他暂压未行。但在他回京受审又再度逃离时,带走了押在牢内的两位巫界重头人犯。”
我掩口,吞下一声抽息,“云氏首夫妇?”
“应该是了。”无云大师颔首。
“可是,那两个人已经被我娘废去巫力,也永无再复可能。他带了两个废物,有何用?”
“据闻那二人在巫界曾地位不俗,有他们在,该能拉拢一些巫界之人。”
秋远鹤,他着实……着实……他能成为秋长风此生劲敌,其来有自。
“所以,你来带小海,明着是为了保住你的徒子徒孙,暗里是想用小海降服那些巫人?可是,纵然如此,问题仍在啊,小海只有一个,你如何向两家交差?”
“原本,老衲是想和云施主商量过后,定下两全之法。现今,有管施主在,老衲要替寺内弟子感谢上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