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老人提议,宠渡急忙摆摆手,又摇头——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常老好意心领,却切莫如此。个中原委,两位前辈自比小子通透。”
老人点了点头。
狼伯也了然颔首。
毕竟与净妖宗已经彻底决裂,宠渡事后必然遁离此地,远赴别处求生,自该快刀斩乱麻了断过往,以免授人以柄,令麾下魔徒乃至亲魔党人在他走后沦为众矢之的,被童泰之流借题发挥,伺机挑唆净妖弟子群起而攻之。
此举势在必行,各路人马是否虑及,尚不得而知,但剑冢上的三位却是心照不宣的。
场间静默片刻,宠渡话锋一转,“当务之急还在惊堂木,前辈若需符意加持,自可随意取用。”
老人应过,一心借雷锻宝。不题。却说神照峰上,各路人马因为请求被拒,对自在老人颇有微词,一时私语窃窃,只慑于人仙威严,虽不敢满明目张胆地宣泄不满,背地里却难免嚼几句舌根。
“呸!看把这老儿给能得!”
“不就化神么?”
“同为人仙,差别咋就这么大哩?”
“给横眉祖师提鞋都不配。”
“只道他嘴硬心软,而今观之,原是真没将我等看在眼里。”
众议随风贯耳,横眉老祖乐在心尖儿,转念想想:“要不要趁机也将宝贝拿来炼炼?”
一则为常自在分摊雷击实非所愿。
一则拉不下那个脸。
老祖权衡再三,终是作罢,还将心思落在真仙交锋上。
时至当下,斗法愈发激烈。前一刻还在东海之东的归墟,后一刻便转战至西域佛宗;刚掠过极南之地的孤岛,眨眼却又出现在极北冰原。
如是且走且斗,四仙飞天遁地,身法迅雷不及,足迹遍及六合八荒,只神照峰万众热议这会儿工夫,便绕着震古大地来来回回数十趟。
穹顶上浓厚的云团散了再聚,聚而复散;甚而未及聚拢又被斗法的余波震散。
大地陵迁谷变,坑堑纵横,沟壑交错,仿若被无形的铁犁犁过似的。
海面则狂风暴雨,掀起滔天巨浪。
四股浩瀚气机碰撞杂糅,混为一体,但教天地昏朦,昼夜不分。仅以落云子与穆清等人目前的修为,已然辨不出谁是谁来,再如何感知也难觅得半点仙人影踪。
——说也唏嘘:无论陆上妖族、水肿海兽,抑或天下道门,平日里那些呼风唤雨的婴级人物,如今却连观战的资格都没有,遑论掺合其中!
至于人仙级,——如常自在、横眉与黑风老妖,尚能捕捉缕许残影。
就连天命众佬也才堪堪目睹即时战况。
唯有异界里的虬髯客自始至终一帧不落,见此光景似曾相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说与身后老牛听,喃喃道:“犹记上劫封神时,三教会在诛仙阵前,台上老君那厮‘一气化三清’,不过是元气虚构,故虽有形有色,裹住了通天教主,却也不能伤他。
“彼是老君气化分身之妙,惟障眼唬人而已。通天当时迷惑,竟不能识,实堪怜也。
“今却殊异!
“他三个俱有实体,非元气虚化,但凡一击得手,若无防护手段,便远不止面皮着伤那样简单。
“呣……那老倌儿日后或有大用;如若不敌,少不得我帮衬。”
正值虬髯客思量之际,在隆隆雷鸣间隙里,“砰”一声忽起巨响,一似天塌,又似地裂,将整个世界如马上颠簸般疯狂摇晃。
原是天命三清得天衣阵力加持,只要不出震古大地,仙元可谓无穷无尽,完全不惧消耗。
反观仙翁,手段固然非凡,但单凭一截赶仙鞭终是勉强,左支右绌渐落下风,一着不慎露出身后破绽,被上清道人将手中灵芝如意在背上敲了一下。
只打得元气爆震,金光迸绽,三昧真火沿仙翁七窍齐齐喷出,——有三四尺远近。
幸有宝贝护住后心,仙翁暂时无恙,却架不住内中力道,身不由己猛一趔趄,跌仆高处,顺势走个瞬闪,到了净妖废墟上空。
峰顶万众猝不及防,愣得片刻,顿如被踩中尾巴的猫一般,惊哇哇大呼小叫。横眉老祖更不惜耗费海量神元,连人带峰闪离原地,窜至数百里开外。
开玩笑!
这么近的距离,不跑快些儿,一俟三尊赶来,必遭池鱼之殃,——哪怕丁点儿,也绝非峰顶玄众所能承受。
却说仙翁耳闻吵嚷,循声看时恰逢神照峰闪没,徒留一抹残影;转望剑冢符光,见老中青三人眨巴着五只眼睛,眸光清澈如水。仙翁见状略显懊恼,气还没喘匀,忙再走瞬闪,将战场引至别处。
前后脚工夫,“噗”“噗“噗”接连三缕破空声近乎不分先后,三天尊应声而至。其中二老看也不看百丈剑冢一眼,又“噗”一下乍闪即逝,紧追竹杖仙翁而去。
也就那玉清子不经意瞥见先天符意构筑的金色画幕,欲去还留,面色微凛地看向宠渡。
只此轻飘飘一瞥,厚重而冷冽的杀意即从四面八方围裹而至,宠渡顿时魂不附体,如坠冰窟,被涔涔冷汗湿透衣衫。
玉清子冷哼道:“天家威仪不容亵渎,岂是尔一介凡尘蝼蚁所能妄自觇视的?”说着袖拂一挥,将先天符幕訇然粉碎,引得宠渡不自觉回眸。
道人厉声叱曰:“还看?!”灵压乍放即收,不管常自在与老狼,独将宠渡压趴在剑柄石台,——状似王八一般,就此破了无量金身,接着说:“若非留着你另有些用处,此番便将尔碾作飞灰。”
言罢径自去了,徒留宠渡战兢兢爬起。自在老人欲言又止,到底不知怎生慰藉,没奈何,终归一叹!老狼道:“小友如何?”说着将人扶起,冷不丁得见宠渡颜色,不禁一愣。
宠渡虽然喘着粗气,却并未如预料中那样因屈辱而羞怒,因受挫而颓丧,因无力反抗而妄自菲薄;反倒从眼神里透出一抹异样的不屈与坚定,令那双本就深邃的眸子平添锋芒,如刀子般摄人心魄。
常自在哪怕在宠渡背后,也能敏锐地察觉到从那副挺拔的身板里腾起一抹坚锐锋芒,不由暗叹:“好小子。心性之坚果非等闲。”
狼伯也咋舌不已,想想自己都心有余悸,纳罕道:“他竟全然不怕么?”
——怕!
宠渡当然也怕。
否则就不会汗湿青衫了。
不单怕,且还恨;不然也不至于咬牙切齿,攥紧拳头。
然则无能狂怒于事何补?
说到底,实力为尊!
此乃江湖上颠扑不破之真理,早在过去十几年里,宠渡便跟着老头子践行验证过无数遍;而今不过再切身感受一回罢了。
只这体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深刻,沉重;宠渡也从未像当前这般渴望精进。
天衣无缝么?
三座大山么?
顺天应命么?
宠渡豪气勃发:终有一日,小爷必将这天衣撕破!
将尔山踏平!
将这天地捅个大窟窿!
只恨眼下实力不济,不得不藏锋。宠渡心湖渐平,身上锐气也随之内敛,郑重作揖道:“害两位前辈忧心,小子罪过不小。”
常自在示意无妨,“小友这般能屈能伸,老儿我无心可忧。”
狼伯也赞道:“确乎大丈夫。”
就连身处异界的虬髯客也拊掌而叹曰:“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显然颇觉意外,“小小年纪竟有此魄力,倒真是难得。”
宠渡谢曰:“二位前辈谬赞。”复将无量金身催开,以全剑冢封印,也备锻宝之需,看似如常,实则思绪翻涌,“此也证实了小爷之前的推测……”
对玉清道人所谓“留有他用”,宠渡不敢说完全猜到,却能笃定一事——
先天符意!
三清道人势必拿他来补全诛仙封印!
留给自己的时候不多了……
若无意外,只迨真仙之战尘埃落定。
宠渡思来想去,并无一筹可展,半策可施,正忧闷间,借由眼角余光,见斜刺里光影乍闪。
原是横眉老祖久未察觉动静,将神念一探,不见仙踪,生怕常自在带着宠渡趁机跑路,忙不迭率众闪回了净妖废墟。
现如今真仙斗法见首不见尾,剑冢光景自然又成了热议的话题。各路人马正津津乐道,忽察气机剧变,不明所以,纷纷失色。
独有虬髯客循迹远眺,片刻后眉梢一挑,“咦,终于要使神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