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岳银瓶的问题,张如晦倒是根本不避讳什么:“死了,死的不能再死。[首发]当时正好是夏天,尸体放了半个月,都臭了。”
一般女性听到这种描绘的时候必然会皱起眉头,佯装出一副觉得很恶心的样子并掩住口鼻。可是岳银瓶却没有丝毫的做作,她甚至连皱眉头的动作都没有。
而不知为何,在她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副画面:一个小孩才刚刚外出玩耍归来,却发现娘亲已经倒在了地下,任由小孩怎么摇也一动不动。再之后的时日里,小孩除了外出觅食之外,每日就对着日益腐烂的尸体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这当然是张如晦的神通,或者说是曾经的修为遗留下来的一星半点痕迹。以他曾经人仙的修为来说,“他心通”自然可以使用无碍。此时虽然只是鬼仙,可多多少少还是有意无意流露出了这样的神通。于是心思正相近的岳银瓶也就由衷的感受到了他的心中所想,映于她心如映明镜之中。
“我当时还没父亲。”张如晦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笑谁,“我娘……连我父亲的小妾都不算,因为族中不允我父亲娶那样一个‘女子’。于是我娘就一个人带着我住在洛阳,也不要其他人施舍些什么,就帮人做些针线活什么的,甚至连父亲都不知道她带着我住在哪儿。”
“不知道也好。”岳银瓶破天荒的主动应了一句,“出身不好还容易在家中受气……你父亲绝对是个没种的,这点主意都自己拿不了。”
“你这话说的很对,大娘的确是个不好惹的,我娘没待在那里算是对了。至于父亲他……”张如晦的嘴角嗫嚅了几下,也不知道究竟想要说些什么,最后才勉强说道,“他倒是的确很爱我娘。在三个月后赶到后,他抱着我娘已经腐烂的尸体嚎啕大哭,天都被他哭的下雨了。
“之后他就用火化掉了我娘的尸身,带着我打道回府,准备让我认祖归宗。当时族中很多人大概都对我有意见吧,然后父亲就举着剑指着他们,说谁再敢因此多说一句话,他就立刻灭了谁。那个时候真的是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多说半个字,就连站在一旁的大娘脸色都难看的要死,根本不敢往前走半步。”
岳银瓶好像是扭了下头:“你父亲……这下还差不多。”
张如晦已经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也没理会岳银瓶的话,自顾自的就说了下去:“其实当时我也被吓到了,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人看自己。不过我小时候很少哭的,而且人越多越不哭,通常就只在我娘面前哭……当时我就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最后是我姐姐……”
“等等。”岳银瓶诧异道,“你还有姐姐?”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张如晦反问道,“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既然有父亲有娘亲,为什么就不能有姐姐?”
岳银瓶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这肯定是正妻生的女儿。多半是正妻的肚皮不争气,加上夫妻关系也不算太和谐,家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当然有异议了这家到时候该归谁?难不成就让这么一个……小妾都不算的女人生的野种回来继承家业?
“可是你姐姐不是你大娘生的么?她出来干什么?”
“我姐她……当时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抱住我,轻轻拍了我的背两下。我当时也感受到她没有恶意了,多少也放松了些。然后她就拉着我跪下,对老张家的列祖列宗磕头。亲戚们看见气氛总算缓和了也纷纷一哄而散,认祖归宗的事情就算这么完了。再之后父亲就请了陆夫子来给我做先生,教我读书,只怕还有保护我的意思。然后我才知道,父亲和大娘的关系已经恶劣到要分院住了,不是大事两个人根本连面都不见。
“所以家里那些亲戚当然要担心了。假如没有我,家业铁定是姐姐来继承;可要是有了我,我姐姐连一分半点都别想分到。可是就算这样为难,姐姐她还是很关心我,可以说是在我娘死后对我最好……不,就算我娘还活着,对我的好最多和姐姐也只在在伯仲之间。
“所以,最后我也不打算让姐姐为难了。
“我离家出走了。”
“你当时是多少岁?”
“都十二岁了。”
才十二岁啊……不知为何,岳银瓶的心头忽的就跳动了一下。自己虽然小时候就被父亲带到了军中,可总归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可是他呢?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独自跑出家门,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最后却硬生生的闯到了一军祭酒的位子上这中间究竟该经过多少的磨难呢?
算了,看在他这样求自己的份上,干脆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好了。
岳银瓶在心中反复预想了几次该怎么说,半晌之后,她终于干巴巴的叫了一声:“喂。”她看张如晦有反应,便继续说道,“你刚才那个,就之前你提出的那个,还算话吗?”
张如晦思考模式和常人不同的好处立刻就体现出来了,他立刻反应过来,岳银瓶这是问他刚才和解的请求呢。于是他飞快的点了点头:“我赶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不然岳帅和梁姑娘那里不好交待。”
交待交待交待,你就知道给那个人交待!居然还敢叫红玉姨梁姑娘本来岳银瓶的心被他的故事都说的有些心软了,这时候偏偏又来了这一句。岳银瓶气的飞起一脚,尘土立刻就溅了张如晦满脸:“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去吧!”
……
“你看看你们……”梁红玉哭笑不得的看着背对着相坐的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都几岁了,还玩这一套?”
两个人都是骑着马跑出去的,结果回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整整一夜,还都是步行。两个人一左一右,一样的灰头土脸,谁也不肯落在后面。等走进侯府,两个人也都不说话,各自就坐在书房的两侧,谁也不肯理谁。
不过毕竟梁红玉怎么说也是岳银瓶的长辈,在岳银瓶的心中甚至多少有点代替母亲的地位所以张如晦管梁红玉叫梁姑娘她才气成那个样子。于是梁红玉坐到了岳银瓶的身边,温言软语的小声劝了她两句,又多少拿出了她身为长辈的威严,这才哄得岳银瓶说出了实话。
梁红玉可不比岳银瓶,她一听到“五首龙蛇口中无牙”就算不明白这是达龙王,也已经猜到了是一定是天竺佛国出身的龙王之一。对于这些那迦王来说,个个天生都有一副先天之体。再加上岳银瓶又完完全全的复述了张如晦的话,她听到“金刚界曼荼罗”的时候脸色都有些发白张如晦可没说那个曼荼罗只有三昧耶会,本身还是个残缺不全的。
能如此干净利落的击败身结三昧耶会的龙王,本身还只是鬼仙境。这用的到底是什么道术,竟然能有如此威力?梁红玉就算能猜到最后那一剑多半是陆夫子的四端剑,可怎么也猜不出来一开始用的道法是什么。
嗯,这门道术的威力至少和龙王品一级,可他本身却又否定了洞渊派的出身。太平经里绝对没有这类的道术,五方存神咒哪里有这样用的?
梁红玉思来想去,最后还真倒给她想出了一个可能。
太平道国太平道下的第一大宗,太一宗的伏龙仙法。
太一宗的创始人名为萧抱珍,领的法为太一三元法。当年萧抱珍创派的时候也是以符水和祝由为人治病,祈雪、伏龙、退星、禳火、平瘿、开哑……这些事都干过。于是太一宗的道术中就留有伏龙仙法,那迦王也是龙属,这门道术说不定还真的有效。
之所以会这样想,乃是因为就算见多识广如梁红玉,始终也没见过这道伏龙仙法本身应用面太浅,修炼这种道术的人原本就没多少,偏生对于修为的要求还高的不行。太平道国开国之时为了保一方安宁,道士们齐心协力将不服王化的所有妖类都干脆赶出了道国,任由其自生自灭。就算这么几百年过去,道国里又出现了不少妖类,可能配得上“龙”这个字眼的……又能有几条?
于是就算真的有普通的蛇精哪怕是螭、蛟、虬出现,也未必有太一宗的道士在旁边;就算有太一宗的道士在,也未必会伏龙仙法……反正只要有妖类作乱,大家一拥而上怎么说也解决了,没必要非要用伏龙仙法不是?
如果真是这种道术,那倒也说得通……这么说来,他其实是太一宗的人?
不对,就算是太一宗的人,寻常的道士哪里能学到这么偏门的道术?如此想来,就算是太一宗的,身份也决计不差。
梁红玉瞥了一眼张如晦,看见他还在抱着玄裳仰头看天。不管他是不是太一宗的道士,两个人就这么一直僵下去怎么能行?于是她灵机一动,忽的就一拍桌子。
张如晦和岳银瓶同时都被这一巴掌吓了一跳,两人又是一同看向了梁红玉。
“其实说实话,银瓶这个课业呢……无论上不上,我觉得关系都不大。可这本身是鹏举的主意,你们的确不好违逆。”梁红玉的眼波流转,笑意盈盈的左右看着两人,“不如这样好了,那一天你们是比了一场,之后才有了授课一事。那么干脆你们再来比上一场,输的人自觉听赢得那个人安排,这样不就行了?”
再比一场?
“如此甚好。”张如晦慢条斯理的点了下头,“我们不妨就在这院子里再打一场好了,地方也宽敞。”
梁红玉又不傻,她当然知道张如晦是今非昔比。就算刨去先天武者的身份,他可还是个鬼仙呢。只要张如晦打定主意以阴神出窍来和岳银瓶对攻,走边打边跑的路线,岳银瓶能对付他的法子还真不多。而且这样一打起来势必闹大,到时候对谁也不好交待。
于是梁红玉迅速的白了张如晦一眼:“谁说是要动武了?你是来教书的,不是来教武功的。”
“那……比背书也行啊。”张如晦有思见身中傍身,从来也不怕死记硬背这种小事。不要说是背那些有迹可循的经史子集,就算要背交子上面那些在外人眼中毫无规律的文字也一样,保证过目不忘。
“比背死书,银瓶肯定也不是你的对手。”梁红玉提议道,“不如换个公平点的法子,你们来比……”
“比空手,怎么样?”梁红玉的话还没说完,岳银瓶斜地里却突然插了一句进来,“当日是我一时不察,虽然输给了你,可我也无话可说。你我赤手空拳打上一架,倘若这次再输了,我必定亲自给你端茶赔礼,并且日后你说一我绝对不说二。”
“你这孩子怎么……”梁红玉是有心让两个人和解,这才在中间和稀泥。谁知道这两个小家伙是互不相让,非要分出个胜负高下来。张如晦就算了,银瓶这孩子平时也算是听自己话的,怎么今天也这样?
她当然是想到岳银瓶是怎么想的。岳银瓶用的枪法就是拳法,本身并无什么区别。张如晦如果要空手,那一不能带法剑二不能用符,法术自然要被削弱不少,速度也慢了下来这显然对张如晦是大大的不利。
谁知道张如晦的反应也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好啊,空手就空手。我连道术都不用,省的你日后逢人便说我欺负你。”
两个人光是目光都互不相让了,眼神再一次都要在书房中擦出雷光来。梁红玉眼看两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索性也愤愤然当了甩手掌柜:“算了算了,你们爱如何便如何吧。现在定个时间,我准时来做裁判。”
岳银瓶轻蔑的看向了张如晦:“现在?”
“明天。”张如晦一抬眉毛,“我这会儿要睡觉去,别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