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民居,宅门上锐下方,如圭之状。上方还有人用笔写上了“安乐窝”三个字,笔法僵硬,最多只能算是勉强工整,看上去就好像是哪家蒙童写上去的。
若非再三得到了确认,张如晦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处藏于市井中的陋居居然就是位列“宸宇六绝”之一的安乐先生邵康节的住所。
那日张如晦就觉得叶四维手中书册的笔迹眼熟,后来方才想起,自己在岳鹏举的书房中曾经见过邵康节送给岳鹏举的一卷《伊川击壤集》,那上面的笔迹就和叶四维手里的如出一辙。他将书册拿过来后细细验看,愈发能够肯定这一点。于是他又找叶十花去询问,这才晓得,邵康节一直住在洛阳城中,以给幼童们教书为业。
张如晦可明明记得,蔡京曾经说过邵夫子已经隐居多年,当时他也没多想,还以为邵夫子和纯阳真人一样云游天下不知所踪。现在想来,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邵夫子哪怕住在市井之中,只要不理世事,自然也可以算作隐居。这安乐窝便是邵夫子的隐居之地,甚至他本身“安乐先生”的雅号都是因此得名。
于是他立刻将随行的二十八宿中人都遣出了洛阳城,自己带上楼心月就赶往了邵康节的居所。到了门口后,张如晦什么话也不说,就只是深深一揖对着大门拜了下去。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破旧的门扉终于从里侧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位着黑色直裰的中年文士走了出来,看张如晦还不起身,无奈的说道:“进来吧,一直站在那儿干什么?”
张如晦这才直起身子,毕恭毕敬的说道:“象山先生门下弟子张如晦,见过安乐先生。”
“我知道你是张如晦,连你爹你娘我都认得,要不然你以为你娘为什么当年要搬到洛阳来?”邵康节没好气的说道,“你先进来再说,一直竖在这里是想让谁看呢?”
和张如晦想象的完全不同,邵夫子看上去岂止是随和,简直是随便到了极点。他带着张如晦进到了他的书房,示意随便坐——不过这书房里本来也就只有一张椅子,张如晦总不能把他挤起来,何况身后还有个楼心月呢,因此也就只好站着说话。
“敢问夫子,两仪她们刚才来了这里,现在如何了?”张如晦毫不犹豫的立刻问道。
邵康节摆了摆手:“没什么大碍,你用不着担心,后面有人救着呢。好歹是希夷先生的弟子,总不能让她死在我这儿。”
张如晦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紧接着问道:“敢问夫子,方才所说的识得家母……可是真的?”
“认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邵康节反问道,“左右不过只是认识,我们现在也不讲究什么人啊妖啊,认识也就认识了。你爹不也认识了你娘?”
“夫子言之有理。”张如晦沉吟了一下,“那我想请教夫子,家母当年是怎么死的?”
邵康节立刻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诡异,看的张如晦心头有些发毛:“你真想知道答案?”
张如晦点了点头。只是他没注意到,他身后的楼心月瞬间就紧张了起来。
“那你可得想清楚了,我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邵康节说道,“子静应该给你说过,以皇极金钱为凭证,可以让我回答你任意一个问题,可也仅限于一个问题。如果把机会浪费在这个你本来心里都有答案的问题上面,那恐怕就得不偿失了。”
张如晦顿时迟疑了一下,随后还是将皇极金钱拿了出来,双手奉上,坚定地说道:“那还是请夫子告知,我征西军右武卫全军覆灭,究竟是哪些人从中做了手脚!”
时间好像一下子暂停了,房间里静谧的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张如晦紧紧地注视着邵康节,邵康节则以淡然的目光相回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邵康节无奈的说道:“你把金钱拿回去吧。”
“夫子?”
“你这个问题牵扯太广,我一下子也不好说。”邵康节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问题中间涉及的人物以百数甚至千数计,你要我将这些名字都给你,我不能。但是我知道,你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将来你还会将更多的人都找出来,所以我还是不做无用功了。”
“这怎能说是无用功?”张如晦顿时就急了,“将来可以是一天,一年,也可以是十年百年千年。我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将这些人都给一个一个找出来,在这过程中又有多少人会因为他们丧命?夫子身为儒门六师之一,怎能袖手旁观?”
这时楼心月款款向前走了一步,柔声宽慰道:“公子不必急躁,小姐麾下除了我等二十八宿以外,统帅妖族不计其数。有我等相助,自然不在话下。倒是人力尚有穷尽,邵夫子难以做到也是正常。”
听到楼心月这样说,邵康节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只笑了一声便即刻收声,还不忘对张如晦和楼心月说明:“那个……先小点声,我这里还有不少学生寄宿,别吵着了。”随后他才又对楼心月说道,“九面妖姬,你也不必替你家公子激将。这世界上只有人怕邵某知道的太多,可从没人说我知道的太少。”
“哦?”楼心月眼波流转,眸子眨了一眨,“那夫子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知道。”邵康节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比如你,九面妖姬,我知道你是东昆仑妖国二十八星宿中的心月狐。我也知道你虽是妖物,却是人身,每一世须得投胎到人家中,至今已经是第六世。正因千变万化,方有‘九面’之称。你这一世本投生到开封一户开染坊生意的王姓人家中,四岁时父母俱亡,于是便流落风尘……”他看楼心月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这才收口不谈当下,“不仅你这一世我知道,就算是前五世我也一样知道的清清楚楚。”
张如晦虽然不清楚邵康节所言是真是假,可是看楼心月那惨淡的脸色,便也知道了答案。宸宇六绝之中,邵康节以易数占验为绝,号为“天算”。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物观万物、一世观万世,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便是安乐先生邵康节的境界!
可是哪怕是神仙的境界,也并不能阻碍张如晦的决心。他又对着邵康节一揖:“夫子既然对天下之事知道的一清二楚,为何就不能解答如晦心中之惑?”
“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我答应了一个人,不再出手管天下事,任其自然发展。对那人的承诺在先,只好对不起你和子静了。”邵康节略微有些落寞的说道,“皇极金钱你留着吧,有它护身能给你少掉很多麻烦。虽然我看不太清将来究竟如何,不过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所有事情都会划上句号,按你心中所想的走下去就是了。”
“是么?”张如晦这才定下心来,“多谢夫子了。”
“至于你前一个问的问题,我也不会回答。你心里清楚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要不然怎么会躲到叶家的酒楼里面去?你要问的只不过是究竟谁下的手而已。”
“那夫子……”
“照你心里所想的走下去就是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答案的。我最多只能告诉你,当时的我就在酒楼里,不然你真以为叶家的大丫头能挡得住那些人?”邵康节指了指书房的门口,“现在你去院子里。”
张如晦疑惑的看向了邵康节,完全不明所以。
“你去院子里,自然有人找你。你要是能过这一关,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张如晦听后毫不迟疑的就推开屋门,瞬间来到了院中。这时他听到右侧同样有推门声,还有脚步声,转身一看,赫然是叶两仪。
是叶两仪,然而却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叶两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