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天井和水槽上边缘处的数十级宽广台阶往上,是一爿看起来很普通的红柱灰瓦房子,只是这些房子的前后隐隐约约都能听见水流声,看来周围布满了水道,原来左边的房子里面堆满了各种可以用来引火造饭的干木材,其中一间房几乎一半的地方堆上一种黑黑的泥块,吴永麟走进一看,忍不住一阵大笑,这些毫不起眼、并不受待见的泥块其实就是煤块,也许吴檗这些日子也没有揣摩出这东西的正确用法,进出搬运放在煤块旁边堆放木材的几个伙夫对那东西根本就没瞧上一眼,甚至口中嘟囔这东西占了房间一大块地方。另外几间房的地底是几处地窖,外表看着是隔开的,其实下面早已被打通了,地窖上面的几间房里面堆满了一缸缸的米,面,甚至还有没去过皮的稻子,有一间房里甚至有米舂木杵石窝。地底那些纵横交错的水道与吴府背后和侧面的一条深渠是连接在一起的。
地窖里面也分了几层,相比较外面的潮湿,这里面却干爽无比,第一层悬挂的一排排竹竿上放置着整整齐齐被腌制过的腊肉,熏鸭,熏鹅,第二层则堆放着被盐腌制,或者被风干过的整大块整大块的牛,羊肉,在地窖的最底层,则堆放着一坛坛被泥封过的好酒,两边堆得快达到两人那么高了,这些酒尽头的几个大木桶引起了吴永麟的注意,吴永麟走上去在木桶壁上一摸,入手冰凉无比,揭开外面的木盖子,里面装着一个个大缸,缸中居然浮着层层叠叠的冰块,想着几个月后的入暑时节,这东西无疑会派上大用场。
穿过这一爿类似于米粮铺的房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间品字形大房,中间横着的那排房子廊檐上有一块朱漆横匾,大书四个金字‘吴氏宗祠’,走过门槛,迎面便看见一张铺上黄锦缎逞阶梯状排列的桌案上摆满了一个个吴氏祖先的排位,这些排位的面前放着一个精致的鎏金香炉,香炉的两旁摆放着几乎手臂那么粗的烛台,桌案的前面摆放着两个几乎一层不染的蒲团,吴永麟走进这间房里面时,便感觉怪怪的,当他给面前的这些列祖列宗上完一柱信香后推开左手边的房门时,被眼前的情形下了一跳,那里面放置着一副外面刷满桐油,看起来黑沉沉的棺材,活人屋里摆棺材,再怎么看都觉得渗人。
(四川现在很多山里面一直还保留着土葬的习俗,很多老人在世的时候提早给自己打了一副棺材放置在偏屋里面,没搞清楚这种习俗的外地人往往会被吓一跳。)
一路领着吴永麟到处转悠的张三看见吴永麟此刻满头冒汗,连忙提醒道:“老爷,这事怪我,前不久瞎婆婆给了我一封信,是从东京来的,上面居然写着让我亲启,并署名是太夫人,我拆开一看才发现,太夫人居然让我瞒着你给她打这么一副棺木,哪成想造化弄人,老爷你居然再次回到这里撞破了这一切,求老爷开恩,饶恕小的欺瞒之罪。”
“这事也不怪你,官家为了防止我们这些外放的官员有二心,便将我们的亲属留在了东京,名义上是替我们照看着他们,实际上是拿她们当人质来逼迫我们为官家诚心效力,上不能孝敬父母,下不能夫妻团聚,这个官不做也罢。”
“大人切莫灰心,等官家哪天开了恩,自有老爷、大夫人、太夫人团聚的那一天。”
“原本以为这次回东京述职蔡京那老贼会按照外放两年的惯例把我调回去,在枢密院花了那么多钱财,最终换来一个‘官职官位辖属地不动’的下场,眼看与太夫人,大夫人团聚可能遥遥无期了。”吴永麟哀叹了一阵,突然紧张的问道:“家里这些家丁、婢女靠得住吗?老爷我今天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老爷放一万个心,这是我在附近里正那里逐门逐户临时拉来的一些乡里人,这些人的底子我事前就查清楚了,除了手脚笨拙一点,大人尽可放心使用。”
“张三,先忙你的去吧。”
“老爷,这里有一张锦江书院黄老的一封书信,我向来送信的人也打听清楚了,黄老想请您到府上一聚,听说他要嫁曾孙女,希望您去当个见证人。”
“这是好事啊,这事我得去,你下去给我备一份丰厚的大礼。”
张三好奇的盯了一眼吴永麟,觉得这个老爷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连这事都忘记了,连忙提醒道:“老爷,黄老对您写的字可是青睐有佳啊。”
吴永麟面不改色的说道:“我这次可从东京带回来几包好茶叶和几壶好酒,我想老爷子会喜欢的,至于字嘛,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吴永麟这一两面三刀的回答几乎滴水不漏,这些士大夫、老夫子无疑和苏东坡的嗜好无出一二:诗、酒、茶,张三果然笑嘻嘻的答道:“还是老爷想的周全。”
次日,当吴永麟带着精心挑选的几份礼物出现在黄府的时候,高门大户的黄府八字排开了两道人墙,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人人屏气凝神,不苟言笑,当吴永麟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除了那位站在台阶最高处杵着一根鹤形拐杖的鹤发须白,精神矍铄的老者,其它人一致的向吴永麟鞠着躬,打着万福。吴永麟昨夜也旁敲侧击向张三打听清楚了,这位黄老爷子和吴檗居然还有着一层师徒关系,虽然是吴檗教这位黄老爷子写字,只是名义上还是吴檗叫黄老爷子一声师傅,就连这次准备再次闺中出阁的黄妙灏也曾跟着吴檗学写过几天字。吴檗为什么第一次没当上黄妙灏的证婚人,只因为当初出了这么一档子破事---黄妙灏从小到大几乎和其他的男子没有过接触,自从这位知府大人当上了黄小姐的书法老师,见识原本不俗的吴檗说出几番黄妙灏不曾听说过的各种奇闻异事,这位黄家小姐很快便对吴檗青眼相加,吴檗因为衙署的公事偶尔来晚了,她甚至会神情失落的站在蕉窗面前不知道来回观望多少回。有一次甚至在苦等中百无聊赖的时候写了一首南塘李后主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事不凑巧,黄妙灏这一首诗偏偏被给她送莲子羹的母亲庞氏瞧了个正着,对于臭名声在外的吴檗庞氏其实早有耳闻,对于他教自己女儿写字内心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只是她在家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权力,更何况这事还是老祖宗一手促成的,她就更不敢言语了。
这庞氏原本就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自己生下的黄妙灏现刚刚二八年华,丽质天生,肌肤生香,体态娉婷,正是思春的年纪,庞氏从女儿失魂落魄的神情举止中很快便察觉到事情似乎有所不妙,庞氏不忍心自己这心肝宝贝入吴檗的火坑里面去,便将这事悄悄告知了自己的丈夫黄必忠,黄必忠也是风月场中人,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吴檗这人薄情寡性在秦楼楚馆里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放任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事情的结局黄必忠和庞氏一样打心眼里是接受不了的,黄必忠虽然喜欢在外面乱来,这事落到自己头上,他也兀自慌了神。
一旁的妻子庞氏心里其实早已有了计较,如果这事向老祖宗黄臣可挑明,以老祖宗的脾气,多半会将吴檗这个臭鸡蛋毫不犹豫的赶将出去,只是这让黄必忠这一辈以及黄家上上下下的其它人以后的日子却怎么过?黄家当下几乎经营着成都府一半以上的丝绸买卖,只需他吴檗一句话,这一半是变多或者变少,便立马可见分晓,更何况马上就要到官府采办的日子了。成都府虽说产丝绸,蜀绣,蜀锦更是在全国都有名,前几年官家随性一纸告令全国的大户人家不许用此奢侈之物制成衣物穿戴上身上后,黄家和阮家几乎跌到了落败的边缘处,后来阮知非的父亲阮述叡缩减了作坊,走精品化路线,事情以悲惨而告终。黄家另一位力挽狂澜的商业奇才黄进忠却大胆提出将这些囤积起来的丝绸通过大船走水路运到杭州或者泉州,再从那里运到番国去,交换其它国内奇缺,并可以翻几倍价钱的香料等物。这黄进忠是家里的长子,颇得老爷子黄臣可的疼爱,这些年来更是让黄家在一次次危机中乘风破浪,化险为夷,黄进忠这些年更是在杭州、泉州等沿海地带经商,这里面的风险和利润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从成都府到恭州(公元1102年,改渝州为恭州,1189年南宋第二位皇帝宋孝宗之子正月先封恭王,二月就继位做了皇帝,因为双重喜庆,所以改恭州改名重庆府,重庆由此得名,沿用至今。)一路坐木船免不了凶滩恶水,再往前便是巫峡、夔门,峡州(现在的宜昌,其实这三个地方就是现在的长江三峡,瞿塘峡别名也叫夔,西陵峡以宜昌市的西陵山而得名,巫峡也就是现在的巫峡。瞿塘峡最短,奉节古城,八阵图,鱼复塔,古栈道,风箱峡,粉壁墙,孟良梯,犀牛望月,刘皇叔托孤都在这一带,最为雄伟险峻;西陵峡,西起香溪口,东至南津关,是三峡中最长的一段,以其航道曲折、怪石林立、滩多水急、行舟惊险而闻名。青滩北岸有一座“白骨塔”,以堆积死难船工的尸骨而得名的;巫峡:西起重庆市巫山县城东面的大宁河口,东迄湖北省巴东县官渡口,峡谷特别幽深曲折,是长江横切巫山主脉背斜而形成的。它又名大峡,以幽深秀丽着称。整个峡区奇峰突兀,怪石嶙峋,峭壁屏列,绵延不断,是三峡中最可观的一段。巫峡峡长谷深,奇峰嵯峨连绵,烟云氤氲缭绕,景色清幽之极,宛如一条迂回曲折的美不胜收的画廊,充满诗情画意。),再往前的江陵府,鄂州,江宁府(南京),到最后的终点站扬州,海岸线上的明州,温州,福州,泉州,行船基本是畅通无阻了,到了泉州和扬州,那里有大船,卫朝自从出现了指南针后,航海的风险比出川甚至要低上一截。
说点题外话:夔州即今奉节,《读史方舆纪要》称夔州‘控带二川,限隔五溪,据荆楚之上游,为巴蜀之喉吭。’夔州扼守江关,为四川的东面门户。从东面入川,不下夔州,便无可能;一下夔州,便已过三峡之险,而夺蜀之东面门户。王应麟(写过《通鉴地理通释》)称夔州为‘西南四道之咽喉,吴楚万里之衣带’。川东地区虽以夔州为门户,其形势之重却归于重庆。
三峡上下,两岸皆崇山峻岭,长江水道在这一带犹如一个细长的瓶颈,东出宜昌,西出重庆,地势才稍稍平坦,重庆便处在这个细长瓶颈的西端。在夔州与重庆之间,长江两岸的山脉大体与长江平行,这样,从四川经三峡东出,想绕过重庆是很困难的。重庆一带众水汇集,北面的涪江、嘉陵江、渠江汇合后,在重庆汇入长江,南面还有綦(qi二声,)江、赤水河等发源于云贵高原的河流。(这两个地方都在重庆的上游)
从三峡入川,到重庆后,可分为几个方向通往成都:循涪江北上,可至绵阳而出成都之北,历史上通常谓之内水,合州(今之合川)为其重要据点;从重庆溯长江、岷江而上,可出成都之南,历史上通常谓之外水,嘉定(今之乐山)为其重要据点,另由重庆西上,再由沱江北上而趋成都,历史上通常谓之中水,泸州为其重要据点。
内、外水为重庆与成都之间的主要通道,内水涪江尤为重要。涪江中分益州,绵阳、合川分处其上下游。绵阳及古涪城,巨成都之北,入涪城即已夺成都之险。合川即古合州,三江汇集,‘凭高据深,屹为险要’。元朝当时为了攻下四川,从甘肃绕到西藏,再拿下云南,最后从云南进的四川,蒙哥为了攻下四川,甚至都死在了合州钓鱼城的城下(具体死因很复杂,反正和钓鱼城有关,那一战的战况很惨烈,蒙古人都把地道挖到钓鱼城下面去了,这一战的功臣是南宋末年宁远军节度使张珏。)至于金老先生的《神雕侠侣》中蒙哥在襄阳城之战被射死,完全是杜撰的哈,读者别混淆了,同时可以看出金老先生的学问之渊博。
闲话短说,黄进忠正是靠出川入川的这一条条水道将丝绸运到番国去换回香料、花草等一些供宫廷赏玩的奇珍异宝,让黄家再次起死回生,只可惜黄进忠才让黄家好了两年光景,当第三次带着货物架船出川的时候却死在了西陵峡的青滩上。黄必忠和哥哥黄进忠相比差远了,这几年下来,断了水道的黄家如果没有黄臣可和知府吴檗这层师徒关系,估计早就落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