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把这个江湖草莽恶徒的尸体拖下去埋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呵斥声震瓦屋,绕梁不绝,姗姗来迟的唐巉来得不早不晚,用狐疑的眼光盯得吴永麟浑身发毛。一旁的唐婉、唐覞立马像变了个人似的,哗的一声从椅子上弹射而起,小跑至倏然出现的唐巉的近身,默然垂手肃立于两旁,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凛然都能听见两人砰砰砰的心跳了。
演武场上隔得最近的两个武者得令后如箭一般奔了过来,当那个黑面汉子被拖走时,众人眼前的空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线,让在场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直到几个家丁提着装着清水的木桶将血线一一处理,那股血腥气渐渐消散之后,压抑在众人头顶的阴霾这才烟消云散。
“吴大人这是?”唐巉抚了抚他那撮山羊胡子,只见他头上并未着巾,一头黑白相间的发鬓随意的披在肩上,身上罩着一件薄薄的白绸皱衫,腰部的一条丝绦并没有束缚在一起,随意的垂挂在两旁,似乎老爷子才刚刚起床,被外面的人扰了他清梦,这才不得已出来瞧个究竟。或者老爷子本身觉得和这个吴大人就不对路,诚心不给对方面子,对方恐怕连一个普通清客的地位都算不上,这让懂礼数的人看来,难免心里会生出一股怒火。
吴永麟并不搭话,只是拍拍身上夹杂着白与黑混合在一起的点点纤尘,从刚刚得了他好处的门房手中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一方麻布巾,就着木桶中还剩余不多的清水,拧起一个湿帕子,在脸上、脖颈、手臂上肆意的擦洗起来,等他盥洗完,看看一旁的阮知非也拾掇恢复的差不多了,这才在距离唐巉几尺之外的对面开始搭话。
吴永麟并不知道自己的禀帖有没有被唐巉收到,即使中途被唐婉截留了,人家再怎么说是一家子,此时旧事重提,反而容易引起对方的恶感,自己俨然成了挑拨是非的小肚鸡肠之人,他清了清嗓子,装作一副似乎才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的样子,声音忽高忽低,中气不足的歉然答道:“鄙人受人所托,给老爷子带来一件天大的好事。”
唐巉反而有点摸不清吴永麟的套路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唐屾这个明明回来这么久,都不晓得回来报安的逆孙,暗想是不是唐屾和自己还没认同的那个妖娆女子已经好事将近?他越想越气,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
“恭喜阮公子。”吴永麟朝旁边不知所措的阮知非拳掌相交的做了个道喜的动作,一旁的唐巉这才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原来这位吴大人来给知非做媒来了,只不过也足以让唐巉心惊肉跳一阵了。
“吴大人,你就莫要说笑了,我这喜从何来之有。”阮知非脑子里一直还在琢磨刚刚生死反转的惊险时刻,此刻得知吴永麟是为他专程而来,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弄不清内里的他接下来反而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他把求助的目光望向了唐巉,期望对方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既然大家都在,那我就把这事当着大家的面说开了。”
“爷爷...”唐婉刚刚被吴永麟指东说西的糊弄了一顿,此刻猛然惊醒吴永麟来访的真正目的,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反对,便被唐巉硬生生的打断了。
“唐家有如今的荣光,不是靠只会吃喝嫖赌的唐覞你,也不是烧了房子就跑到龙虎山去装神弄鬼的唐炏,更不是整天只会给家里惹是生非的唐婉你,至于唐屾我已经当他死了,你们每天在家里锦衣玉食,在成都府游手好闲,你们算过家里这笔账吗?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口的吃,穿,月钱,节例钱,你觉得是地里凭空钻出来的?没有知非这几年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你们恐怕早就到街头要饭去了,还有机会在这里瞪鼻子上眼?从今儿起,家里由知非来当家,家里往来的各种账簿全部交到知非那里,家里的大小度用,统一由知非来支配,倘若让我知道有人在背后给他使绊子,我绝对轻饶不了他。”
“爷爷...”唐覞此刻慌了,以前家里管钱的账房先生是他的自己人,倘若以后还要过回以前的灯红酒绿的快活日子,势必处处受人掣肘。
“二哥放心,以后只要合理的取用,写个条就行了,我绝不会为难。”阮知非刚刚感受到了眼前唐家二人的世态炎凉,心里原本就憋着一股怨怼,既然现在老爷子堂而皇之的想将自己扶正,他也清楚老爷子的脾气,索性自己也痛快一点,揽下这个并不轻的担子,对所有人其实都好,任凭这花钱如流水的二哥继续这么下去,家里其他人迟早陪着他喝西北风去。
唐覞气咻咻的刚想搭话,唐巉冷冷的盯了他一眼,话到喉咙里的唐覞,硬生生的瘪了回去,他立马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蔫不拉几,无精打采的。
“我这里还有一件事,便是准备给知非再娶一房亲事,今天吴大人是受女方所托上门说媒来了,这也算是我们唐家这几年来对知非的补偿。”
“爷爷,这事你们做得也太过分了,再怎么说我还姓唐呢,如果我闭了眼,你们今日这么做我眼不见为尽。只是我现在活得好好的,知非也没一纸休书和我断绝关系,这事将来传出去,有多少人会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我还在家里和外面如何做人?”女人最厉害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在唐婉的身上如幻灯片般展示的一览无余,先是当着越来越多的人的面哭得稀里哗啦的,而后不停的挥舞着拳头在阮知非胸前捣来捣去,最后作势装着要自寻短见的凄厉模样,唐巉一时间也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局面陷入了僵局。
“老爷子,瞧瞧我给您带什么好东西来了?”吴永麟突然从一堆礼物中掏出一个琉璃瓶,里面装着鲜红鲜红的液体,识货的唐巉立马双眼圆瞪,再也不舍得从上面离开了。
“这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葡萄酒?”老爷子接过吴永麟手中的那瓶鲜红似血的葡萄酒,早已喜不制胜,完全把一旁泪眼滂沱的唐婉抛到了脑后,‘酒痴’之名,非他莫属了。
(古代的酒类是果酒,类似现在的“绍兴加饭“或“女儿红“或者米酒,类似日本的 SAKE,即清酒,可以喝得多而慢醉,只要不吐,就可以吸收成为热量。李白他们的古代,一般人,尤其文人,是不喝我们现在这种白酒,也称为“臭酒“的。“臭酒“是两次以上蒸馏,消耗粮食的量很大,多是河工,也就是黄河防洪的服徭役者喝,或苦力喝,再有就是土匪,一是抵寒,二是消乏,三是壮胆,用“臭酒“去忽悠边塞苦寒之地的女真人,辽人,西夏人,也许还有效果,至于拿他去讨好文人,完全是打脸。我们现在社会上流行喝臭酒,是清末至民初军阀时期兴起来的,说实在,酒品很低,虽然广告做得铺天盖地。
李白若喝臭酒,什么诗也做不出来,只有昏醉。张旭的酒后狂草,也是低度果酒的成果。武松喝的那过不了岗的三碗,是米酒类,稍烈一点,但危险一来,要能做汗出了,才好打虎。
洋人的情况差不多。所谓酒神精神,是饮果酒,也就是葡萄酒后的精神。伏特加算最烈的了,离二锅头还差着一截,俄国、丹麦、瑞典,这些地区的人常喝,只是为了抵御严寒罢了。寒带人多数人有忧郁症,这与阳光少有关,尤其长达半年的白夜,真是会令人忧郁至极,酒可以麻醉忧郁。到他们的地区,看他们的画,读他们的诗,小说,听他们的音乐,都是符合的,不符合的,反而是异国色彩。大家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阿城的《常识与通识》,所以现在这些历史小说中动不动说蒸馏出来的‘二道’,‘三道’烈酒会受到士大夫的钟爱这纯粹是扯淡,人家根本会不屑一顾,把这些酒反复蒸馏出酒精用来医用消毒才会显得正常点,还好我最近有幸读到了《常识与通识》这本好书,要不然真的会犯常识性的错误。)
吴永麟顺势由递过去了几个在阳光下看起来特别刺眼的琉璃杯,并说了用它来喝葡萄酒的妙处,惹得刚刚还愁眉不展的唐巉开怀不已。唐婉见机止住了哭声,倘若让对方继续这么收买下去,那她刚刚‘伤心欲绝’的一碗泪水纯粹白搭了。
“我们家的闲事,要你这个外人来管?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放家里的‘黑将军’出来?”唐婉朝远处一招呼,立马出现了几个龇牙咧嘴的黑乎乎的家伙,让吴永麟忍不住头皮一阵发麻,心里忍不住牢骚一阵:怎么从古至今的这些小姐们都爱养这东西吓唬人。只不过盯了一眼那些留着一尺长涎水越来越近的恶犬,吴永麟的腿肚子忍不住哆嗦起来。
“你爱过你的男人吗?”吴永麟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话,让原本气焰极盛的唐婉瞬间矮了一截。
“我...”唐婉结结巴巴的一时间答不上来,她明知道心里有肯定的答案,此时此景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你如果真的喜欢你的男人,刚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自裁。”
“瞎说,我男人刚刚用刀刺穿了那个匪人的肚子。”
“是吗?据我所知,唐小姐似乎在外面的名声不太好吧?”
“那些市井流言吴大人都信?”
“曾经有那么一个在高墙大院里长大的女人,对于漂亮的男人,她想到的只是占有,花言巧语,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其实这些男人对于她来说,只不过具有一种数量意义,“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她混进男人堆里,学男人那样可以左拥右抱,四海逢源,但在爱情的官殿里,她却是个不幸的天阉。我不知道她的生命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让她至今恐怖的往事,让她畸形的早熟使她永远丧失了爱的机能。她从未想到过爱怜、尊重、相知等情感因素。她对这些男子的喜欢实质上是一种小市民对私有财物的欣喜。所以,即便她喜欢的男人不爱她而爱别人,她却并不伤心,而只是像蚀本的商人一样绞尽脑汁再骗回来。她是天下第一不会伤心之人。而那个钟情于她,苦苦为她守候了上千年的男人一直等着她回首,却得不到一点温情和爱情的慰藉,这场不对等的爱情中,当另外一个女人闯入之后,这一切全变了...”吴永麟并不打算继续把这个故事讲下去,此刻的唐婉已经进入了她自己不堪回首的那段过去,而这一切都要拜她旁边的二哥唐覞所赐,唐覞曾经往家里带了一位丰秀夺神的翩翩公子,当时情犊初开的唐婉被对方迷得晕头转向的,哪知对方只要离开她,便和其她的女子浓情蜜意,温言软语,唐婉后来无意中在秦楼撞破之后,当时就把对方阉了,原本好强幻想着对一个男人从一而终、双宿双栖的价值观在那一瞬间崩塌了,为什么男人可以放荡,女人不可以?她偏要做给世人看,要狠狠的报复这个世道,一旦开始,她发觉自己沉醉于其中,让她不能自拔...
“婉婉,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你如果不愿意,这事我们以后再说。”阮知非要在以前,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肯定会当场峻拒,猛然想起没给阮家留下任何后人,自己刚刚下了地府如何给老祖宗们一个交代,被老爷子这么一撮合,他也动了一点心思,他的身体会出轨,只是他的心却永远在唐婉身上。
“哼,表里不一的臭东西,估计你早就动了这样的心思了吧?这事我硬撑下去,反而成了你们阮家的千古罪人了。反正我是斗不过天了,我认命。我也有我的条件,你们爱在哪办事我管不了,只是这间宅子里不行,你更不得将那个女人领进门,你在其他地方安置她我不管,以后我的事情你也不要管。”唐婉说完,狠狠的盯了一眼吴永麟,风一般的离开了。
吴永麟猛然想起那日在合江亭的那个测字先生,似乎闻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自己苦口婆心的说了一大番道理,居然比不过一个街头信口雌黄的算命先生。只不过既然这事成了,吴永麟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接下来在唐府顺风顺水的完成了‘六礼’中的纳采、问名,等把这顿酒喝完,可以说大事已经成功了一半。只不过唐巉期间一直遮遮掩掩的似乎有话要问吴永麟,吴永麟故意一语带过,现在还不是给老爷子讲唐屾身份的时候,大家暂时糊里糊涂的这么过着,一动不如一静,比任何其他的方法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