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红英徐徐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不大木屋的床上,身上盖着一件羊皮褥子,至于那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木屋里的陈设及其简单,除了一张吃饭的桌子和几条长凳,里面再也没有多余的家具,角落里有一个长方形铁盒子,它的肚子里面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上面架着一个铁壶,鸭嘴形的壶口正往外冒着咝咝热气,黢黑的铁壶旁边放着几个圆滚滚的,有鸭蛋般大小的‘黑石头’,房间里充斥着一股特别的香味,似乎就是那‘黑石头’被烤熟后散发出来的香味。
再看看一旁睡得唏哩呼噜的吴小刀与文静娴雅的吴若兰,梁红英这才再次安心躺了下去,毫无疑问,收留她们的正是前不久一起吃过烤熊肉的那帮彝人,至于原本这间房子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安之若素的梁红英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相比较前不久在树上待着的那段简直生不如死的日子,她可是再也不想再去经历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阵咿咿呀呀的叫喊声打破了万物祥和的怡然宁静,接着梁红英所在的木屋门外响起急促的扣门声,门闩刚一拔掉,几个脸『色』焦急的『妇』人便冲了进来,没等梁红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几个『妇』人并无恶意的簇拥着她往外走。
几百米开外一间灯火通明的木屋内里里外外早已围上了不少的黑脸『妇』人,有抬木桶的,有烧开水的,只不过所有人脸『色』凝重,看见梁红英现身的那一刻,所有人仿佛遇见了救星一般,遽然将她拥进了屋内。
眼前的一切让她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横躺在一张床上,原本不安、紧张、恓惶、狂躁的她突然安静平复了下来,她下身的部位流出不少夹带血丝的羊水,几个野蛮的『妇』人揎拳捋袖的站在一旁,似乎准备大干一场,当她们分列在两侧,将大手放在这个近乎难产的『妇』人的肚子的前上方,准备来一次粗鲁的助产。
梁红英虽然生下了平儿,勉强算半个过来人,可是对生孩子这事并不拿手,毕竟当时是请的产婆包办了那一切,猛然遇到这么棘手的事情,她倏忽间有些蒙圈,只是这关键的时刻,这事倘若处理的不好,不但可能一尸两命,甚至她们三人暂时可以落脚的容身之所也有可能因此失去。
就在梁红英犯难之际,一本发黄的书递到了她的手中,那是孙思邈所着的《千金方》,里面的文字是汉字写成的,那些『妇』人开始嘁嘁喳喳的在上面指指点点,很显然屋子里的所有人对这本天书怀抱了很大的希望,似乎以前彝人里面的产婆或者医生就是按图索骥对她们进行接生或者治病的。
梁红英呆呆的看看周围人的反应,彼此静悄悄的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说话,就在梁红英不知所措之际,吴若兰猛的一头扎了进来。
相比较梁红英的张皇失措,小小年纪的吴若兰脸上却显得极其镇静。
“英娘,这本《千金方》我以前在爹的书架上看见过,只要你按照上面的方法去做,帮她生下这个孩子并不太难。”
“真的?”
“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这还是两条命。”
吴若兰不停的朝那些手忙脚『乱』的『妇』人比划着,很明显这些人受了很大的鼓舞,盯着梁红英的神情越发的虔诚、灼热。
梁红英慢慢把嘴张开,脸开始白上来,半天,吧叽一下嘴,眼泪就淌出一颗来:“若兰你可把我坑了!你跟她们说,我不会接生孩子。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出了事,我们付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唉,我说英娘,这不是还有本书嘛?我翻过,那上面有生孩子的事,还有一副图。也许她一使力,自个儿就生下来了,英娘你在这儿一块儿照应着,生下来了,算咱们命大。这些可怜的姑姑们碰上这么个事,我们仨即使是路人,也要舍命相帮着,更何况现在这个情况。干吧!咬牙!好歹有书,我在这给你帮着。是死是活,咱们拉出来看。”
梁红英呆呆地把书从眼前展开,里面果然正如吴若兰所说,有一副特别的画。瞧着这本皱皱巴巴的书,她差点跪下了,这时候谁拿什么来换,恐怕她也不会要!
梁红英定定神儿,慢慢走到待产『妇』人的面前,跪下了,用指头捏着她的手腕子,号着脉,似乎还像那么一回事。之后,梁红英就把对方的裤子往下慢慢移着,只见肚子凸出来的下方,黄黄的一大块,事情刻不容缓,梁红英慢慢把耳朵贴上去,听了一会儿,笑了。
“若兰,这事你英娘我一个人铁定完成不了,你不是认识这上面的字吗?这本儿书你拿着,翻到这一页。你就不停地念,什么时候我说念下一段,你就念下一段。这样,我就不用看书了。我的好兰儿,可别念错了!”
于是若兰乖乖的跪了下来,拿起书,捧在胸前,开始大声地念起来,遇到不认识的字,便停下来向一旁满脸大汗的梁红英询问,念完一段,重复再念的时候,若兰已经不需要那本《千金方》都能一字不漏的背下来了,这自然帮一旁的梁红英减轻了不少的负担。开头几页,念得挺快,越到后来,重复的时间越来越长。不知念了多久,忽然,梁红英“啊”了一声儿,吴若兰慌忙抬起眼,只见梁红英满头是汗,喘着气说:“出来头了!若兰!快念!你个小人精!”
口无遮拦的梁红英也许叫那个血糊糊的小头儿吓着了!趁热打铁的吴若兰急忙又埋下头去,几乎是喊着念有小孩出来头的那幅图的几段文字。抑扬顿挫、起伏不定的声音在屋子里、周围的林子里『荡』来『荡』去,这时候谁要路过这儿远远听见了,肯定以为一个疯子在抽疯,可见小小年纪的吴若兰也被当前的境况刺激的不轻,她能坚持下来,自然拜她那个老爹吴永麟所赐。梁红英抽空看了一眼周围的那些『妇』人,那些『妇』人们双手扶膝跪在地上,看着自己,脸上十二万分地严肃,一个个象听宣讲的教徒。她们大概以为梁红英和吴若兰在念咒施法呢。
周围的一切对于年纪轻轻的若兰来说似乎还是有些承受不了,只听她童稚般的声音开始发飘,舌头和嘴似乎都木了,配合不上,开始南腔北调起来。至于捧着书的那双手好像也麻了,不停的开始上下哆嗦。一道道汗从她的小脸上不停的流下来,『迷』了双眼。小小年纪的她却表现得极为坚强,只见她擦了一下眼睛,一手扶地,一手按书,接着喊。
猛听见一旁的梁红英在叫:“若兰,早叫你别念了,你就听不见,你快让她们过来帮我一把。”
吴若兰打了一个机灵,急忙从地上跳起来,开始向周围的那些『妇』人张牙舞爪起来。
“这就是孩子!谁刚生出来也是这样,瞧瞧你自己小时候吧。一张小脸儿皱得象核桃,眼睛挤着,嘴象没牙老太太,一撅一撅的,身上到处是褶子,小手儿小脚儿抽筋似地一动一动。”
“英娘,这脐带怎么办?”
“要不拿牙咬,你爹以前不是说唾沫是消毒的吗。”
“你下得去嘴,你来。”
“那也不能总让我这么托着啊,我现在感觉浑身都快使不上劲了。”
吴若兰忽然看见烟了,就说:“对,把刀烧红了,那也是消毒。”
“你个小鬼灵精,你要给人家上刑?”
吴若兰一摇头,就站起来,拿过一个黧黑『妇』人递过来的一把刀,走到屋里火烧得极旺的铁盒子那儿,把刀伸进去,用嘴吹了吹炭火。一会儿,把刀抽出来,刀中间烧得青白青白的,微微带着烟、吴若兰把刀递给那黧黑『妇』人,向她示范,在脐带当中来上一刀。那黧黑『妇』人一直愣着,接过刀,看看梁红英,又看看吴若兰。
吴若兰猛的大喝一声:“快!”
那黧黑『妇』人又看看刀,又伸头看看黑暗中的母亲,再看看吴若兰,又看看跪着的梁红英,脸忽然缩紧了,呻『吟』了一下,把刀按下去,一阵青烟儿。一股糊味儿。
孩子在梁红英手上,还是那样,但他终于离开母亲了。人哪!真他妈不易。大了,什么都会干,可这时候儿,得有人帮他活下来。
梁红英跪着把两头儿的脐带挽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立刻一脸血印子。她的肩塌下来,弯下腰,瘦瘦的胳膊支在地上,头向下垂着,背上的汗慢慢往下淌,一滴连一滴,慢慢结成了大汗珠,叭嗒叭嗒往地上掉。
“我可活过来了,洗洗吧。”
就在众人往木桶中舀开水的时候,猛听得木屋里一个尖细的、亮亮的、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响起来,震得整座拥挤不堪的木屋里嗡嗡的。众人回过身,看见梁红英不知什么时候把婴儿倒提着,用手在拍婴儿的背。那婴儿哭起来,梁红英就把婴儿抱在手上,哈哈大笑:“傻小子,看把你都憋紫了,我怎么就忘了你还没哭呢?别哭,别哭,是我的不是。别怨我,我和你一样,都是头一回呀!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