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折腾得够呛,觑见主人和三皇子一行人换上一身普通人的衣衫上岸远去后,燕青这才有机会好好钻入船舱里打一会盹,春乏秋困,加上舷窗外此刻风和日丽,更是照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燕青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在梦里面,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头滑稽的蠢驴,自己的前方一直悬挂着一根胡萝卜,任凭他怎么拼命的往前跑,他似乎永远追不上让他垂涎欲滴的那根胡萝卜,就在他停下来大口喘气的间隙,一只讨厌的苍蝇钻入了他的鼻子里面,一个喷嚏响亮的呼啸而出,身下的床都晃了几晃,燕青一个机灵,身子不由自主挺了起来。
一个笑嘻嘻的家伙手中拿着一根羽毛,当着自己的面不怀好意的在那里晃来晃去,说来也怪,这位福公子身上居然传来一股淡淡的清香,让人闻之馥郁欲醉,眉星目朗的对方居然让燕青的心神不由自主的荡了荡。
“一个大男人,怎么喜欢用女人的东西?”船舱本来就窄,加上燕青往些年就喜欢钻入红粉窟,游戏人间,他对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是再熟悉不过了。
福公子不由得脸红了红,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我看你这一觉完全睡迷糊了,这青天白日的,一船的男人,居然想起姑娘来了。”
“那我要问问你,这满船的人都长胡子,为什么就你不长?还有,我发觉你从来和我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燕青发觉对方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止住了话头,他对这位福公子并不讨厌,对方虽显得清秀,却特别喜欢听故事,每次都缠着燕青将那些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对方专注的神情让燕青很有成就感,毕竟长时间行船,需要点乐子打发那过多的时间,有时候逗一逗对方,瞧见对方嗔怒的窘相,这日子也就不那么寡淡无味了。这位福公子另有一个优点是厨艺特别好,每次简简单单的菜蔬到了他手上,硬是能做出一朵花出来,不但形色俱佳,味道更是让这一船的武夫们吃了上顿想下顿,当然并不是顿顿都能吃到这位福公子做的东西,他要心情好了,你不说,到饭点,自然有神秘大礼相送;倘若他不高兴,那就必须得由燕青这位能说会道的家伙出马了。
“谁要和你尿一个壶里去了,脏死了。”
燕青见好就收,腆着厚脸皮撞了撞对方的肩膀:“今天主人不在,宿州我们弄了那么多活鸡,活鸭,我偷偷还弄了一坛宣酒,要不你给我们弄几道时新的小菜,我们哥俩喝一盅。”
“喝你个大头鬼,在这船上我都快憋馊了,要不我们也上岸去?你不是喜欢喝酒吗,今天我请你喝个痛快。”
“只是...”想起昨夜的不寻常,燕青连忙止住了话头,事情也分个轻重缓急,酒容易误事,大事临头时,燕青能拿捏得住这里面的分寸,主人临走时让他好生看管船队,保不齐现在在哪个角落,一伙不怀好意的家伙正盯着他们。只不过瞥见对方眼神里的失望,嘟起的一个小嘴巴,皱起来都快成一字的眉毛,燕青忍不住又心软了,仔细沉思了一会,计上心头,心想:这以进为退的办法,说不定可以双方都不得罪,便软言细语道:“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必须得在棋盘上胜过我才行。”
“这...”福公子拧着眉毛犹豫了很久,迟迟不答话,以前在府上看见大哥一个人在棋枰上黯然伤神,自娱自乐一整天,还嘲笑对方像个木头,这几日闲来无事,从燕青那里学来了一点皮毛,才知道这里面内含乾坤,大有文章,刚入门的他更哪里是燕青的对手,几天下来几乎局局落败,他原本就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输的多了之后,就更静不下心心来研究方格内的精妙了。何况自己的偶像苏东坡,这么聪明的一代奇才,经史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寻常俗手,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曾有一句诗道:“胜固欣然败亦喜”,后人赞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有了东坡这位珠玉在前,每次落败,福公子就更加不会往心里去了,现在猛然和能不能从这牢笼里迈出去联系上了,他不得不好生考虑一下了。
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胜,若常存“胜固欣然败亦喜”的心意下棋,作为陶情冶性,消遣畅怀,固无不可,不过定是“欣然”的时候少,而“亦喜”的时候多了。福公子此刻抓耳挠腮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此刻被人抓住了小尾巴,照平常人,估计早缴械投降了。原本他骨子里就有些桀骜不驯,加上一个可以欢喜的赌注,让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试试,他挺了挺胸膛,玩味的盯着燕青,鬼马般的笑道:“输了可必须得兑现你的诺言。”
“我什么时候说话没算过数?只不过等会输了可不许赖,那热闹的地方你就别眼馋了,好好回到船舱里去睡大觉。”
“哼,别在这里打口水战了,我们棋局上见真招。”
福公子这次显得极为慎重,于四角星位布上四子,他也看出来了,燕青似乎有心相让,要不然如此重要的几个位置,不会都被他全占了。福公子棋风好杀,仗着初期的子力优势,频频缠住燕青的几个孤子猛攻,一副过雨擒龙的凶猛架势。反观燕青这里,则避重就轻,完全不于福公子正面交锋,频频弃子,福公子左吃三子,右吃四子,手中对方的白子是越积越多,以为便宜占尽,胜负在望,乐不可支,时不时俏皮的抬眼盯着燕青那张俊俏的脸挤眉弄眼,看对方脸色是不是很难看,然而燕青依然静如处子,不动声色,完全不受对方挑衅颜色的影响,心思完全在棋枰上。
就在这个间隙,外面突然变得嘈杂起来,一个武夫模样的汉子撩开竹帘闯了进来,在燕青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福公子好奇盯着两人,燕青摆摆手,那人弓着身子由原路退了出去。
“外面那些马弁是怎么回事?”两人交头接耳的间隙,福公子顶开舷窗上的竹窗往外瞧了瞧,四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批全副武装的兵马,他们很快在周围结成了一道防线,将燕青等人所在的船队放在了安全网中,就连河面上也多了几条来来往往的快船,将一应闲杂船只或恫吓、或威逼、或劝诫赶得远远的。
“这是灵璧知县的一份好意。”
“那这么说你可以带我进城去了?”
“棋还没下完呢。”
“谁说没下完,我们坐在这里已经整整一个时辰了,我们彼此数一下手中所持对方棋子的数量,是你吃的多,还是我吃的多。”
燕青嘀咕道:“这围棋哪有谁吃的对方子多就算胜的道理。”自己原本有意在拖延时间,有心将对方留下来。对方这么一说,他也不自觉细数了自己手中在棋盘上拔去的对方的黑子,还别说,自己和对方比起来,居然还不到对方的一半。
“再数一数棋盘上的目数吧。”
等燕青算完,整张脸都黑了,自己所输的目数虽不甚难看,以现在的局面来看,自己确实是输了,燕青恍然闻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分辨道:“你还讲不讲道理?”
“浪子青,现在好像是你不讲道理了,平常的一局对弈,一个时辰差不多了吧?你这局棋如果下个一天一夜,难道我还要陪你一天一夜?我索性就在正常的时间点上掐断了,这局面你也瞧见了,好像确实是我赢了哦。”
燕青尴尬的瞪着棋盘,千算万算,算不过一个不讲道理的混世魔王。他刚要发飙,福公子却心情大好的拉着他的胳膊往外闯,无意乜斜见对方脸庞上居然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浪子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自己什么时候对‘兔儿爷’也有兴趣了,虽说风月场所见到了不少的名伶佳丽,好像那些女人都还没眼前这个男人好看,自己是怎么了?这一阵子魂不守舍的,好像只有和福公子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开心的。有一次劝对方和自己同床秉烛夜谈,却被无情拒绝后,他居然心里空落落的。平时虽和对方口无遮拦,但比较平时的轻浮放浪,已经收敛很多了,生怕对方知道自己的过往和自己绝交似的。自己这样患得患失,好像就是从船上见到他那一刻开始的,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脚下一个不小心,身子前倾,打了一个趔趄,他才回过神来。胡乱抓了一通,才不至于在众人面前露出糗相,再次立定身形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多了一副枣红马的嚼环,两个硕大的鼻孔正咝咝的对自己吐着热气,好些都粘呼呼喷到了自己脸上,燕青轻笑一声,原来刚刚慌忙之下受了这枣红马的恩惠,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在迎面长长马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轻笑道:“小畜生,连你也来欺负我,看我出丑。”
“浪子青,追上我,这一个月你的酒钱我全包了,追不上,嘿嘿,以后你天天下厨伺候本公子。”福公子说完,轻车熟路的往身旁的一匹好马上一跃,挽起缰绳,用力一夹马腹,嗖的一下便去得远了,并回头不停朝木愣愣的燕青频频招手。
燕青刚刚吃了一个暗亏,现在更加受不了对方言语上相激了,只是等他上马的时候,他再次傻眼了,马镫呢,马鞍呢?这小子刚刚又动了手脚,似乎一副吃定了我的模样,还好这些并不能难倒燕青。河北不缺良马,自从跟了主人卢俊义,走南闯北的,和马打交道的最多,平时和马儿也最亲近,这骑马的技艺自然比平常人要高明许多。马和牛跑起来的时候,容易出汗,牛至少还有前面的两个牛角可抓,这骑没有马鞍的马,完全靠腿肚子上的力量了。
两人一路上一前一后在官道上疾驰,到人多的集市后,这才放慢了速度,却惹得周围的小商小贩一阵侧目,这位福公子似乎对所有的东西都抱有很大的兴趣,不是东瞧瞧,就是西瞅瞅,最后干脆从马上跳下来,从货郎手中捡了几个新鲜的脆梨,夹着皮咬得满口汁液,并顺势往对方的铜盘中丢了一把铜子,顿时让卖脆梨的货郎喜笑颜开。周围的商贩似乎还从来没见过人这么买东西的,一时间纷纷抱着各类货物围了上来,出手阔绰的他很快获得了周围各色人等的追捧,他一一来者不拒,就连一旁的乞丐,他都在对方的破碗中放了一大把铜子,有些刚买的小玩意,转身就送给了几个嘻嘻哈哈的顽童,整个过程都笑嘻嘻的,似乎拼命花钱成了他此刻最大的乐趣。
“瞧见前面‘留客居’的牌子了吗?浪子青,我请你喝酒去。”人群各得其乐的散去之后,福公子随手指着十丈外的一处酒望子说道。
进去之后,才发觉里面可点的东西实在不多,基本都是一些羊肉和羊下水,至于酒,则是一些烧刀子,燕青一碗下肚,只感觉喉咙里下了一把火,浑身机灵抖个不停,紧接着吞咽一大口羊肉,燕青大呼过瘾,反观对面的福公子,只是在酒碗边上轻轻呡了一口,筷子也只是频频在那些叫不出什么名堂的野菜上停留,他似乎对膻腥味的羊肉兴趣不大。
燕青刚想开口,一股特别的味道让他皱了皱眉头,隔壁桌不知什么时候放上去了一只腥臭的夜壶,那股难闻的味道正是从上面飘来的,让人大倒胃口。一对穿戴破烂的母子相对而坐,母亲看起来四十多岁年纪,鬓角灰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他对面的儿子拧着眉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连叹了几口气。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中间放着一碗香喷喷的羊肉面,和一旁的夜壶并排而立,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娘,吃了这碗面,我送你上路。”
妇人含泪呼啦啦吃得十分之香甜,完全没把一旁的夜壶放在心上。就坐在隔壁的福公子原本想去问个究竟,最终被燕青压了下来,让他先看看动静再说。
母子二人很快将面前的那碗羊肉面消灭的一干二净,母亲最终给儿子留下了一半的面和所有的牛肉,他还有一屋子的人要养,比自己跟需要补充体力。
看着两人搀扶着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福公子总算忍不住找了一个店伙来问问:“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穷人都这样,这是他们的断头饭,临了最后吃一顿饱饭,算是没在这世上没白来一趟。”
“那他提个夜壶干什么?”
店伙玩味的盯了一眼福公子,并不搭话,反而叹着气离开了。福公子也不和燕青招呼,直接会了酒肉钱,便好奇的跟了上去,转了几个路口,居然把人跟丢了,还好提夜壶的母子并不难打听,从一个老妪的口中得知,这奇怪的两人居然朝虞姬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