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田里抬起头，皇帝一双枯暗的眸里霎时换为兴奋。
一把将他扯到自己身边正面对着它们。
“朕终于可以对宸妃说，我们的衡儿还活得好好的。他比朕还出色，上阵杀敌，出生入死。以一敌百换得世人拥戴......乃国之未来。”
“宸妃你可听到？朕带着衡儿站在你面前了......哦，对了。还有书懿......”
皇帝再将木然矗立的她拉过来与他并肩紧贴，极为满意地审视他们俩。
“朕还忘了告诉你书懿是朕的至交好友江之平的女儿，堂堂丞相之女。还是全京城最美也最能够与衡儿匹配的人选......你不是一直好奇说将来衡儿的媳妇到底长什么样吗？快看看美不美？朕指定的人你从来不会有异议的对不......”
他一激灵忽而挣脱皇帝的手挽着她侧退了半步，还未从震惊中恢复。
“你......你这个疯老头子......我看你是有疯病吧......”
此时此刻皇帝在他们面前就是一个临近癫狂又可怜的人。
偏执到一心只想与已逝的最爱用某种异样极端的方式，想方设法不惜一切厮守在一起！
“哎......这么多年朕都是半疯半醒地活过来，想一想其实这日子过得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难......也许是有你母妃一直在身后相伴，朕才会感到些许安心吧！”
皇帝对他的呵斥反倒显得心平气和，自顾自仰望茶田上方刻意开启的那扇偌大天窗。
天窗外，夜空一轮明月与星斗正静谧地环伺世间所发生的一切。
“这里只属于朕和宸妃的世外桃源。可惜的是......除了一方天顶之外根本看不到那座宝顶上的红云，也无法触及......朕力所能及能为宸妃办到的还是差强人意了些啊......”
皇帝再度低头痴狂地看着那些鲜茶嫩芽，似乎在对它们设身处地地致歉着。
“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窝火地，受不了地深吸一口气低吼。
搂着她肩膀的手却在不断收紧。
“今夜唤你们过来就是想拜托一事。朕若不日薨逝，你们帮帮忙也将朕葬在这亩茶田下可好？让父皇能与你母妃二人即便生不能同衾也算能够死在同椁......”
“你们大可放心。这里茶香覆盖，春泥厚壤。届时，李原会照旧帮忙定时打理绝不会有任何人查觉异样......”
“朕老了可谓油尽灯枯。自知撑不了多少时日，虽也想私心多看一眼你们儿女承欢膝下。为此朕多年前曾遍寻天下找寻长生之方，好永生永世都能这般照看你母妃。可终究天不遂人愿，即便朕身为当朝天子也不能何事都能随心所欲......或许这世上真的没有长生不老药......”
“这简直是我听过最不好笑的笑话！你说帮就帮吗？仅仅凭父皇你一句话或是一道密旨，不惜强行改变他人原本相安无事的命运......仅仅就为了促成你和母妃这样一人一鬼变态地活下去？如今撒欢玩够了，却将后事交代得如此轻松简单想一死了之找人埋了撒手西去。却不想想父皇先前那些荒谬的定夺与所作所为，会惹得天怒人怨吗？我告诉你，大不了父皇再犯疯病下旨把我和书懿都废了杀掉作罢。否则，我们没有办法原谅你也不会帮你！”
她则低下头惦念起江家不住泪雾顿生，即便肩膀被他按得有些疼也拼命强忍不让自己落泪。
或许皇上是真的疯了还是被蛊毒折磨得噬心而疯，遗憾的是她并没有从中得到关于皇上对江家的一个答案或是理由。
感觉她神情不对后，他毫不犹豫揽着她就要侧步离开。
“衡儿，书懿......朕不奢求你们的原谅。等等，且先听朕解释......咳咳......”
“我想父皇最应该给江家和书懿一个解释才对......只可惜江家除了她和武儿，其他人全都死在你一人的自私自利下！”
“不是的......”
皇帝拦住他们折返的去路，踉跄扶着一旁树干剧烈咳出几口血来。
他们见状，还是心生不忍止住了离开的步伐。
皇帝无力靠坐在茶田旁一株矮树下，不断微弱地调着气息。
“这一生......父皇只爱过一个女人。那便是你的母妃......她其实很普通，就不过山脚下一个普普通通的采茶女。当初遇到她时朕是被她那双眼睛吸引，宛如山里的泉水般婉转干净。也同衡儿你的一样像照在绿荫下的一道道阳光。即清澈......又明亮......”
他厌恶地撇过脸，不想听皇帝一时陷入过去的美好里。
“朕早无意皇位，当年想退位让贤给威望最高的凌肃将军。和宸妃去过那种普通的农家生活，在那处有山，有泉，有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地方携手相伴终老，何其美哉......但当朕都准备好这一切的时候，宸妃却不在世间了......”
“无奈朕终是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说到底算是朕连累你母妃被后宫阴谋迫害致死。都怪朕是九五之尊，将心思单纯的她带到宫中这个深渊来毫无防备......太多阴谋诡计，居心叵测周旋在侧。根本防不胜防......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用袖中丝绢擦拭嘴边涌出的血丝后，皇帝顺了顺气似要将前因后果全数合盘对他们托出。
“宸妃因难产而死，当朕得知后痛不欲生。最后抽丝剥茧才知他们都在欺骗朕，是后宫妃嫔们串通一气谎称宸妃是跌落台阶导致早产最终只保得胎儿一命。但真相是她们觊觎宸妃受宠有夺后之机，才故意将她推落陷害造成无法磨灭的罪过。”
“朕心灰意冷，难以接受宸妃的死。思前想后，不想衡儿也在世间遭难。便营生出也将你送去和宸妃母子团聚的愚蠢念头......因而朕一时糊涂狠心下旨，问责你生来自带灾星害死宸妃一罪命人将你带出宫外溺毙的......”
“啊......”她没想到他是一出生就被这样舍弃掉的人，难道就连选择的权利都不配拥有吗？
心疼地，嘴里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单音的同时她眼泪瞬间滑落脸颊。
而他原本就灰暗的脸色更显苍白无血，双眸发直凝视着树下那个陌生又可怖的人。
这个羸弱无害的老者如何下得去这么决绝无情的旨意呢？
皇帝懊悔地自捶打着胸口。
“是朕糊涂无脑，终究还是舍不得杀你的啊......你可是朕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是朕的亲生骨肉！”
“于是，朕改让玉将军将你收养为义子带在宫外。放出你是流落在外的皇子消息让所有人动不得你欺辱你保护你......只要衡儿不在朕身边平安的成长，朕才能放手惩治宫中那些争权夺利又贪得无厌的人！”
“衡儿，只要父皇在位一日，心中唯一承认的太子人选只有你再无他人。父皇已借太师之手为你除掉了眼前所有障碍，如今也顺势助书懿取了那帮奸臣余党的狗命。”
“朕宁愿孤独终老，永堕地狱也不能让他们如愿以偿。绝不放过谋害你们母子的那些奸妃佞臣们。朕定要她们不得好死，付出相应代价来补偿你们母子所受冤屈！”
说到这儿，皇帝换为一种期望的目光再看向他。
“父皇并不是不爱你，而是太爱你了！所以......昏君都由父皇来做，至于宏图大业今后就由衡儿和书懿一同来治理便好！父皇为你们铺了路，铲除障碍。相信你们定会好好打理这个天下......还有书懿，原本朕和之平就曾说好要做亲家的，只是时运不同......她绝对有能力辅佐衡儿，有你们配合的天下会重新治理得比朕好千百倍......”
“所以......这就是你爱我们的方式吗？”
他冷声打断，良久才僵直地举步走近皇帝。
有时候惊叹帝王的执念令人胆寒，是他们臆想不到也接受不了的。
“所以......父皇把皇兄们和娘娘们都伺机该杀的杀了，该罚的罚了。就是为了好让我一个人顺利登上太子之位？”
说完，他蹲在皇帝面前，呆滞地询问并双手摁住了皇帝的脖子。
“所以......是不是我现在反杀父皇也相安无事，到最后就直接当皇上了？”
“衡儿......只要你开心就好......”
皇帝被掐住脖子又被收了空气，眼里没有惊恐反倒有种解脱的释然。
“魏衡，不要！”
她脑中轰地一声，冲上前使劲掰开他的手将他推到一边。
“你给我冷静一点！他终究是你父皇！”
“冷静？你看看他还是个人吗？他就是个发疯的冷血恶鬼，还配做皇帝吗？配做我父皇吗？你现在叫我如何能冷静下来，看他干的这些都不是人该干的疯事？”
他朝她嘶吼，上前揪住皇帝的衣襟从腰际抽出一把防身的匕首贴在其颈脉处。
“杀人就和玩的一样，仅仅只为了一个早已化了灰的女人！”
“难道衡儿不也是为了书懿倾尽所有吗？接连五日，正殿内血流成河......别忘了你是朕的儿子，身上流着与朕一样的血......”
皇帝近距离盯着与自己形似的年轻面容，骄傲地指出无法改变的事实。
瞳孔赫然收缩，他胸腔一度有窒息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