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部邯又露出了那似曾相识的笑容,却不答,只是笑着望向陈殇。
“陈大侠……要是你活下来了,我又将诸事告诉了你,此后李部邯可就万劫不复了。李某人虽说身为管家,常在秦家府邸,并未怎地在江湖当中走动,却也并不是个无话不说的傻子。”又笑了一笑,冷冷望向陈殇道:“大侠方前与我帮二公子选家主,原来是一幢两全其美的生意,为何又要去帮大公子来害我一个管家呐?”
似乎仅是一瞬,李部邯便失了身形,电光火石间向陈殇而纵越去,欲要立即将这少年灭口去。
不料李部邯便在这一刹瞧见月光在自己身前照见出些细银光,蓦地里瞳孔紧缩,登时前足一踏站住,说甚么也不再向陈殇那边再近两步,足上力道反激,向后狼狈地摔了下去。
这小贼果真奸诈,之前在山间知道自己全力出手,算准了自己凝出罡气不散的范围,还留出了两三步节余;这银丝似是那唐门郎身上曾经用过的暗器,被定在了两边墙上,不得不防。
陈殇问道:“李管家,能不能告诉我,东房是不是还另有一位大人坐镇。”
似乎方才一句话无人听见,李部邯阴沉着脸不回答,陈殇从他神情之中得了答案,那断断续续的琴声便渐渐在膝上冒出。
李部邯看不甚清陈殇面庞,却能听见黑暗当中有一少年声音传来:“陈某惜命,知道这点微薄手段拦不住李管家,仍旧留了一手下来,故而现下陈殇一死,李管家也免不了陪陈殇上路。”说着,那暗处传来一坛子破碎声,而后熊熊火起。
橙红火光染在陈殇脸上,终于将那副惨白的面庞照得有些暖意。
又见那红焰渐渐顺着酒水流淌开来,转瞬间便要将陈殇与院里周遭事物吞没进去。但陈殇面上却无半分惧意,也并不管身边灼热的气浪,只向着李部邯轻轻笑道:“李管家,姓陈的没甚么筹码能和您比,好在我猜中了一件事。”
李部邯冷着面庞,问道:“你这小贼年纪不大,终日却只想着算计旁人。”
只见陈殇轻轻向着空中一挥手。
只是刹那间,李部邯觉察到面门有一股气浪袭来,霎时间侧身让开,躲过迎面打来的黑色罡气,这才瞧见一侧院墙上静静地埋伏着几位黑衣人,心下隐隐知晓这几个黑衣人内功造诣不见得比自己差了太多,若是几人联手,终于不敢再轻举妄动,又听见陈殇开口,当下再度望去。
这些人一直跟随着陈殇,即使陈殇昏迷山中,他们也仅是冷冷地观望着。
直到陈殇开出了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
你想要秦家么?
予我助之,予你赠之。
他们嘲讽怀疑,你一个丧去宗门的断脊犬,又怎么有手段扳倒李部邯及秦家一切有生力量。
却因那玩笑一般的观望态度,他们终于来了此处,要看一看这少年怎样扳倒秦家,即便这少年不成,那李部邯也要给玄森教三分面子。
光影浮动,每个人都希冀将自己的面孔掩在黑暗之中。
没有所谓纠结,每一方都处心积虑地要杀了对方,拿到自己的利。
只听陈殇道:“大公子这个人太过浮躁,但玄森教的各位兄弟却一定要和大公子合作。倘若二公子真成了家主,秦家的诸多权力都只会花费在于秦家毫无利益的事上,说不准哪一天便会断了秦家所有人吃食。我明白秦肃这人是好人,但想要做秦家的家主,又想要当一个所谓救生民水火、亦不和所谓‘邪派人物’往来的好人,是不万万可能的。”
“这么说,你是要站在大公子这一边了?”李部邯阴鸷的脸上闪过些杀意,向着陈殇问道。
陈殇叹息一声,向那李部邯道:“这一件事原来不用这样复杂,只是于陈殇没有好处,我不会去帮秦家之中哪一边,只希望能借着秦家活下来,攀附求生便是我此行的目的。”
“大公子脱不出玄森教的掌,但你李管家决计不能留下,正如李管家所说,太聪明便是变数。”说到此处,陈殇喉中涌上了一股鲜血来,却被他一下咳出,支撑着站起道:“你我都是这棋盘上的棋子,将我视作棋子的,是玄森教生死殿;而你也脱不出另一位执棋者的掌握,我没有甚么在意的留存世上,可以舍弃括性命以内的所有乱他一手,若是你李部邯步步紧逼,那位大人能够同意么?”
李部邯冷哼一声,道:“你怎么乱?”
随着时间流逝,火焰渐渐地蔓延到了陈殇身畔,那几个黑衣人也并不理睬,好似一切早便安排好了般,陈殇轻轻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封信举在火上,向李部邯道:“李管家,这一封信件我写了两份,一份便在先前秦家议事的大堂上给了余长老,另一份便在我手中。内容不外乎将我的猜想有理有据地写了下来,余长老纯良又忠,想来即便李管家不是想以‘辅佐’之意要夺二公子‘秦家家主’的权位,余长老也定然会一怒之下让李管家血溅三尺。”
“只消陈殇回不去,余长老即便再不信,也不得不怀疑我书信当中说李管家灭我之口一事。而李管家不理睬秦二公子,认为杀了我便有办法遮盖这些事情,但这一件决策本身便是最大过错,怕是余长老在蛊惑之下,又听见秦二公子在耳边又添了两句,如此一来,杀李管家便几乎成为一件定然的事。”
“那一位大人决计不会没有来头要用你,而只消你死了,他自然少了一子。”
“博弈之中,一子之差,往往能拉开很大的鸿沟,他既然这般用,不可能不了解……何况,你也并不想死。”
说话间,陈殇将手中一封书信一下扔过,被李部邯接在手里。
原先李部邯只是讥嘲,看完信后却浑身起了冷汗。
这书信之上的,是他的伪证,也从受利之中析出了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这少年看起来年纪不足弱冠,但怎会有这样的心?
但李部邯在这关头稍一思索,便明白陈殇并不想拼命,也渐渐沉着下来,抬眸向陈殇道:“还是李某看低了陈大侠一眼,只是李某猜了一猜,陈大侠既然捏住了李某把柄,却也不会仅仅只为了保命……闲话少说,陈大侠是个聪明人,让李某做甚么,又甚么时候放过李某?”
此话方落,陈殇撑着身从旁侧烧来的火中立起,隔着袖子将钉那几道银丝于墙上的钉子拆了下来,笑着向李部邯作了一揖,这才说道:“李管家可真是多虑,陈殇素来贪生怕死,只敢让李管家能保我一命,只是家主之选还需拖上一拖。”
李部邯又摆出那副笑容,向着陈殇道:“陈大侠所说,李部邯不敢不从,家主的位置算是我李部邯唐突了,该多思量一番。”当下一道罡气灭了火焰,转过身子离开小院当中,似乎笑着,但两双眸子当中却隐隐有了些阴鸷,疾步追去谷南州城的方向。
他这一回要向余布好好说明,虽不是受那大人的指示,但却仍旧害怕接下来的罚……他想要亡羊补牢,最好是能将脏水泼到陈殇身上。
那几个黑衣人这才从墙上下来,静静向着陈殇作揖。
他们一直听着陈殇向李部邯谈判,虽说有自己一行人助阵,却也明白陈殇这样的人未必没有颠覆秦家的能力,方才一番作揖也便出自诚心,算是为自己几人方才的无礼而致歉。
终于有一人向着陈殇道:“陈殇大侠,殿主那一边可真是想念你,我们几个捕风捉影地追杀了你几个月有余,现下反倒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语气中透露出不尽的疲惫来,却好似也有些无可奈何。
陈殇听出这人语气当中的无边怨气,当下笑了一笑,摸出一本小册子,从手里扔过,道:“陈殇身上没有秘法,否则也不会给各位撵了几个月,但这一本记载陈殇所见之江湖武学的册子,想来对于各位以至于殿主都大有益处,如今赠与各位,也不算是让各位失望。日后陈殇还要多仰仗各位,各位想要与秦家有些交流,陈殇也定然尽力帮忙。”
言下之意,各取所需,你们还须用我,便一定要保下我。
那黑衣人将册子接了过来,借月光看了个仔细,从中看出十来派高深武功的情报,虽本身武功便十分精湛,但瞧见这样多武功,当下也不免有些激动,笑道:“既然陈少侠向着我殿,我们也不能亏待陈少侠,不如过些日子由我们做东,在谷南城中南临酒楼请陈大侠结交一些常在江湖上走动的朋友,怎样?”
但那人却不打算留下这个册子,只收进了怀中准备交给另一人。
那另一人不是他人,是将要赶来谷南的汪殿主。
至于汪殿主为何要来谷南,他们无权知晓,但这汪殿主是一个武痴,这册子便奉去,图个高位。
话音方落,陈殇便好似一个激灵一般大笑起来,放声道:“好!好!好!各位盛情,陈殇难以奉还,明天必然赶到!”
那黑衣人笑了一笑,道:“我们仍有教内事物需打理,便不多留,陈大侠保重。”说罢使了个手势,几个随行的黑衣人当即腾身而起,离开小院。
明日怎么回绝?陈殇静静想着,他不打算去,毕竟自己还不能真正相信利用自己的玄森教。
小院中便如此剩了陈殇一人,又回到无尽的黑夜与寂静当中,只有淡淡月光仍旧眷顾此处。
月光之中,陈殇的影子不甚分明,似乎低下身拾起了甚么,终于转过身来望向寒月,叹了一口气。
望着天中渐渐圆满的霜白寒月,陈殇心中泛出一阵感伤,往常这个时候,师父总会陪在自己身边,现下回身,却甚么都没了。
师父,活在江湖真的很苦,但我还不能回去,我要将失去的尽数返还,才能去见宗内给予自己温暖的所有人。
即便没有亡魂,即便没有所谓来生,即便陈殇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只是为了一堆枯骨而毁掉自己,但仍旧要走这一条不归路。
生活还要不断继续,陈殇并没有沉沦太久,却蓦地里思索起了另一件事来。
那李部邯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