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急于招架那飞镖,身上便有三处中剑,好在及时缩了一寸,喉头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但胸前的膻中穴却被一下刺中,右手也被划伤了手筋。
陈殇原来想要多发几镖,让这人多露出些破绽来,在一刹便将这人灭口。奈何这飞镖是李部邯赠与,仅仅五镖已然打空了三镖,只好于剑法之上见真章。又想那时倘多发一镖向眉心,或许这一刻便能将那人杀了。
那人一边招架一边后退,全然腾不出手来还上一招,右手受伤,全然使不上劲来,终于被陈殇一剑点中穴道,瘫倒在地上。
“你可真是天真散漫。”陈殇却不再如从前一般上步割了这人喉咙,反而将剑收回鞘中,向那人继续说道:“江湖上常常传我是个大魔头,你想要我与你公正比剑,真是蠢笨。”
忽而将手伸了出去,一下拽开了那人面上蒙着的黑布,赫然便是林源。
陈殇见是林源,笑了两声,道:“熟人啊!不知道长元派的林大侠怎么来了?还给李管家做工去了,你师傅知不知道?”陈殇心中的疑虑终于得以解开,知道不是江湖上另一些追杀自己的人,便也心神安定下来,是以能向着林源开一开玩笑。
不过陈殇沉吟一会,却又将剑抽了出来,架在林源后颈上,又道:“前些天你与我比过武功,现下又怎么因切磋一事与我出手,倒叫陈殇想不明白。”
话虽说得亲热,但陈殇心底里却也莫名窜上几丝戒备的意味,心里暗暗将林源与李部邯门下为用,与李部邯假身借林源下落来诬告自己一事串联,这分明便是林源不知怎么投向了李部邯,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之中——林源方才失踪,便立即出现在东房,天下怎么会有这一般巧事。
想到此处,陈殇轻轻于左袖中扣上了那两飞镖,暗暗斜睨身侧树上是否藏人。
正当陈殇揣度时,听见林源道:“我投向李管家不过是为了世承兄,天天在秦家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以他这人迂笨……”
似这并不是个很充分的理由。
陈殇打断道:“前些天杀了唐门郎君两人,凌迟的技艺可算是增进不少,林大侠倘若不说,陈殇可便真将林大侠片了,长元派的功法再怎么厉害,我偏不信将你切成臊子还能活。”
这般逼迫意味,显然是想要让林源说实话。
闻言,林源似乎想要说些甚么,却究竟没能说出口来。
先前受过林源救命恩情,虽是一个重要情报,陈殇却不好真将他严刑逼问。
他仍旧在活命的限度里持着浩然宗的名声,生怕损害半分。可即便这样小心,却还是败坏不少。
渐渐听着江湖人士口中的“浩然宗”变为所谓“邪道魔宗”,陈殇心中便说不出的难受,此刻虽知严刑可以问出,但终于因为未泯良心之中的一抹愧而放弃。
但很快他便猜想起林源为何会屈从于李部邯,是因二人武力的悬殊么?
自己与林源先前一别,却并不至于被那名作裴狄的替身控制住——裴狄小院那样快,虽林源武功不及,也能拖个不久。
但林源却屈从了。
以林源追杀自己的轻功实力,该不会被那替身追上,受业火功烧灼的李部邯更不可能。
……
或许是林源自愿的?可为甚么?他若是真正想要帮秦肃,那这时便该站在余布这一边,而不是那渺茫的李管家。
余布已然衰老,阳寿也决计不超过这两年,但李部邯却仍有精力。只消扶上秦肃之后熬死余布,那秦家必然落入李部邯掌心,林源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或许他真的蠢吧……但毕竟只是假定,陈殇并不因此而定论。
静观其变,才是真理。
正当陈殇被万般计算折腾时,林源却岔开了话题,望了自己一眼道:“你不是仅杀了一个唐门的人么?怎么又杀了一人?”
似是想起陈殇那时衣装,林源怒道:“我先前救下陈兄,全因觉得陈兄出自一个正道门派,又宗门被灭,身世实在凄凉。可实在想不出陈兄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可真是魔道行径……敢问陈兄,你心里还留有半分正气么?”
这也并不怪林源,他自幼生在正派教导之中,原来救陈殇便是觉得他是与自己一类的正道人士,虽行动偶有诡技,但并非是无可救药;现下听闻陈殇竟然对普通人出手,心中先是与陈殇蒙了一层隔阂。
自己抛去江湖上所谓“陈魔头”的成见,袒心而救的,竟真是一个魔头!
陈殇不答,将剑收了,转身望向那红叶林道:“那时你救我一命,我心有感激,奈何重伤无法从那小洞里弯腰通过,又有尸体要搬运走,只好杀了一人借身名出城。”又回头望向林源,笑道:“我杀了一人,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声音含糊不清,似是独自一人在喃喃低语,眼里透出些灰暗的光彩,笑中也并无半分笑意,似是苦笑。
他何尝不知自己一路所行对不起师父?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清醒地为了师门背负着,最后却仍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道义与恩义,良心与狠心,在一个人的身上割离到了一个极致。
林源这一声质问,可真是打到了陈殇的心坎中,夹杂着三月以来的纠结,一同涌向陈殇的心头,将他淹没。
陈殇话音方落,林源立即接上了话:“这样说来,你竟然杀了一个与江湖纷争无关的平凡人!陈兄……你怎么这样自甘堕落,岂不是真应了江湖上人人所传的‘陈魔头’一说?万物向阳而生,你现下悔改尚且来得及,若是日后也这般……唉……”
秋风将一片红叶吹拂过来,让陈殇轻轻捻在指尖,似乎又有一声叹息遥遥而去。
“那人是个在城里做酒里掺蒙汗药生意的,武功也练了一些,不算是个不经江湖的平凡人……”又轻将那枯叶放在地上,被风再度吹起,飘零着远去,陈殇静静的看,口中细细辩解着。
此刻林源真气已然运转上来,将穴道冲开,起身道:“陈兄,我究竟怎样对你才好?便是你有血海深仇,又干旁人何事?仅为了出城,便要杀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人,如早知陈兄这般模样,那时我便不会救你!”又斥道:“你出身浩然宗,非但没有一个正派弟子的模样,你对得起你师傅么!你从来便不曾认为自己错过,所谓一切为了自己师门的‘不得已而为之’,有哪一些真是天理所容?”
他原来想要说动陈殇,又加以自己须脱身,自然切着陈殇这缺口而入,自然愈来愈厉。
陈殇叹息一声,回头去看红叶林。
似是记忆与现实重叠了起来,那红叶林里传来本不存在的兵戈声,原来是自己师父被杀、师门覆灭那一天,也是颠沛流离的始端。
一股燥怒忽然涌入心中。
只听见陈殇悠悠开口:“可惜林大侠可是救下了,竟然不慎留了我这奸诈的邪道中人一命。”
“你是正道中人,本是不屑于与我这等手段残狠,只会靠着偷袭这等下三滥招数取胜的邪魔同路的,那岂不侮没了你的名声?既然自古以来正邪不两立……”陈殇将手中长剑横在了林源喉咙前,问道:“是我这个邪魔中人将你这了不起的大英雄杀了,还是你自行往这剑上一抹,做一个自我了断?其实我早该杀了你的,眼下你知道我剑典一事,更留你不得……”
但林源却不搭理,只一双眼冷冷望向陈殇,道:“好一个陈大侠,剑法精妙邪诡,人也没有半分情义,能放下底线向无冤无仇的人出手害命,真是浩然宗交出来的好弟子,还是嫡传弟子,好一个‘浩然’,哈哈……好一个‘浩然’啊!”
刹那间陈殇眼里闪出一道寒意,手中剑法排开,将十几招攻势一齐压向林源,林源只觉身上衣衫“刺啦”地响了十几声,便多了十几处破洞。
陈殇并不言语,目光灼灼望着林源咽喉,手中长剑剑锋微微嗡鸣。
深呼一口气,陈殇平静道:“且不说那人是否有武功,即便普通人又怎样?只消能让我活下去报仇,即便是能救世的圣人,我也一定照杀不误。师门是我这个孽畜的一切,待大仇得报,我决计不会苟活。”
但他也不明白这是为自己开脱,还是为了师门。
如自己这三月以来,都是为了自己而以师门名义作恶……陈殇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或许,陈殇从来便没有放过自己,只需一个类林源此番道破的机会,这心底里的愧疚都会涌出,他不想杀好人……如同那个一身正气的少年道人,那般年华有此诛邪的正直,日后也并不会差到哪里,陈殇在他的身上看见了自己昔日影子,却仍旧不得不杀。
心中烦扰不断,陈殇抬头望向那遥远的天际,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愧对师父……”神情好似怅然若失。
秋风吹来,陈殇心中更感悲凉,转瞬之间却化作了对林源的无名怒火。
登时一道寒芒刺入了林源胸口,又飞起一足将林源踹倒。
“我是个魔头不假,但与浩然宗也再无瓜葛,除却我师父……没有人能有资格侮辱浩然宗,所有过错都是浩然宗弃徒所做,和浩然宗又有甚么干系。”
林源知道陈殇终于抛不下救命恩,方才那一剑没有刺入心脏,又明白自己招式之上拼不过陈殇,当下运一股生息力在手,若陈殇再欲袭击,便可用恢复伤势一着,将大伤方愈的陈殇拖死。
他心中已然将陈殇当作了陌路人,又怎么听得进陈殇那几乎语无伦次的辩解?
静默一阵,只听见陈殇叹息道:“你救了我……那怎么样?我的命早便不是我的了,那时我便不该逃出来,我即便……我即便被师父因违师命而轰杀,那也比这孤魂野鬼好得多……就是死后没有魂灵,我也不会带着师门血仇与甚么狗屁过往苟活,我就该早些死在浩然宗的山门上……”
说着,陈殇轻轻走过,解下林源身上缚着的酒壶,当下饮了一大口,便要丢下林源,另寻一条路出去。
“你去做甚么?”林源当下问道。
陈殇停了步伐,静静说道:“去找人杀了秦肃,李部邯在秦肃身上种了蛊,能找得到。人便去秦谨那里寻,会有人帮忙的。”又转回身来,叹道:“林兄,方才言语多有失礼……我明白自己这辈子算是毁了,但陈殇下山之后便不再是浩然宗弟子,所行之邪道事迹,自然也不干浩然宗……嗯……我会努力将秦兄保下……我想活下去,秦家是我唯一活命的机会了,如我对不起你们二人……”
说到此处,陈殇叹息一声,苦笑一声,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子,又喝下口酒去。
原先陈殇于浩然宗山门里从未饮酒,天生也并不是饮酒的料子,喝了这样大口,自然被呛着。
这酒水一入喉咙,便见得陈殇之两足像是写天书一般乱逛,忽然立住了。
只听见一声碎叶声,陈殇早已倒在地上,显是醉倒。
陈殇心中澄澈明白,自己这番醉倒是将身家性命交给了林源,如若林源将自己杀了,便了江湖上一阵腥雨,更是给自己一片安宁;如若林源并不杀……那复仇仍旧要继续,自己也将在前路背负上更多血债。
无所谓……无所谓……累了……且听贼老天怎样安排自己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