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之中,鬼魅随行。
枯木上,人影飞动,死死咬住前一黑衣人身形,却总总差些被几次诡异的身法甩去,好在玄森教有“咬息锁魄”之秘法,便是死了数十天,只消那人气息仍在,亦有仍有寻踪之法,可谓之难缠。
二人追时,只见那黑衣人身法比之自己玄森教这样邪派还要狂怪,每一步从不循着武学常理,更非江湖上常见内功,决计不是五蛊寨的人。况且五蛊寨的那些人从不近身来战,常年修习蛊术的身形也决计不会有这样敏捷迅速。
“这人究竟是哪一家门派?”那少者的眼死死盯紧那人,口中囔囔向身侧的老者问道,那老者却并不回答,摇了一摇头,显然也没有看出来这人武功路数,何况这人从未施展过内功,又似个普通人一般丝毫没有真气流露,可真是难以辨识。
方才并不出手,皆是为了看出这人武功,但眼下却也没有丝毫成果,反倒看着人家跑了这样久,真是败笔。
忽地,那人身形幻作三股,黑袍子便一刹飞出来扑向那少者,少者性子急快,当下一柄单刀向那袍子斩落。待那老者反应过来欲要喝止时,那黑袍子早已被单刀斩断,随着木头破裂的声响传来,漫天银光霎那飞起,少者的刀便连同右臂一齐掉落。
那少者见了,又惊又怒,大喝一声,左手点上右肩止血穴道,不顾疼痛,拽起单刀又追,却被那老者一把捉住,摔在地上。
“做甚么!”那少者眼里闪着仇恨的怒火,又恶狠狠地盯向那转瞬间消失在林间的黑衣人之大致方位,但那老者却一耳光扇去,向这少者喝到:“人家能断你一只手,便能将你一齐断了,不杀了你,已是给了玄森教天大面子。身形这样诡异,机关术亦精妙无比,该是唐门出手,玄森教再大也决计比不过唐门,我们现下仍旧回去盯紧秦家,莫再节外生枝。”
那少者看向地上断臂,道:“这样让那孙子走了?便让那孙子这样便宜,白白断了我一只手去么!”忽而那老者看了看地上断臂,冷笑数声道:“那人之武功修为古怪,令人猜不出路数,但杀了陈少侠并不是一件难事,想要抢夺‘秘法’也该方才动手,这一番将陈少侠劫去,该是安然无恙,你我却操什么心?”
说到此处,那老者看了一看少者脸色,道:“以你性子,此次劝下来,怕是不久便要去算账,便交予你一个任务,怎样?”那少者听了,啐了一口口水道:“甚么东西!他断了我一臂,这件事迟早要让他还回来……还请快说,怕是这一小霎,那人便没有了行迹。”
老者拨起一片枫叶,道:“去看一看唐门的长甚么样子,却不要跟得太深了,亦不能与人动手,万万记住。”
那少者看了一看那老者,拾了单刀闪去林中,那老者明知这少者依然冲动,只好一口气叹出。
究竟是甚么门派,蛊术相通,又精于身法暗器?
唐门会毒,但约莫不是蛊,那这人究竟是谁?
老者并不确定,只隐隐猜测是唐门,究竟江湖上真正有用的情报早早被锁了死,这些门派的事,若非陈殇这样被打过一次,直是难以防备猜测。
秋风之中,陈殇渐渐转醒。
而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林源终究没有杀自己。
若是为了那所谓“秘法”《九殇剑典》,林源大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只消杀了自己,便能从自己身上拿走许多。
这个傻子……或许还抱着对于自己的希望。
陈殇的心中泛起一阵沉重,他知道到了现下,自己心中竟还是无法彻底相信林源,尽管林源救了自己两次。
他不敢赌林源会真心相助自己,却也不敢赌林源不可能真心相助,心中混杂着感激、意料之外与愧疚。
他太害怕自己死了,浩然宗百来人命的血债便再也无人让那些渣滓们偿还,被骗得多了,要失去性命的时况也多,即便找不出林源要害自己的理由,他还是不敢相信林源真这样别无所图。
但至少,陈殇已然暗暗作了决定,让林源活下来,哪怕自己也许会死在秦家的斗争之中。
像是养育自己十多年的师门,陈殇自认早已铁石心肠,但终于会被情义拉下马去,若是林源真心相助,自己却让他去死……
陈殇做不出。
也许放弃一切恻隐与感情才能成就大事,陈殇也是这样努力靠拢,但这两样全然无利的事物却总是能左右他的判断甚至行动。
换言之,陈殇已经尽力在做一个能掀起血雨的恶人,却也仅仅是一边愧一边算计,坏得不彻底,好也不再是个干净的人,便这样两方徘徊,最后连人都做的不好。
一路上靠着师门在记忆里残存余温活过来的人,又怎么是个无情的人?但世道不允。
但心情归于心情,时间永远不断流淌着,现实生活仍旧要继续,陈殇将神识从思虑之中抽出,开始观察起周遭状况来。
只见身侧一群素袍人,其中有老有少,但衣着却无比一致。那素服非黑即白,规尺划度,尽工整严谨之能事,却又无比简素,像是发丧时用的麻布衣,却另有一番肃穆。又见人人皆着木面,静默着望着一侧巨石,陈殇自也轻轻望去。
那巨石上,也站着一位素袍人,衣着与石下众人毫无差异,却独有一番不同气度。秋风一吹,灰白鬓发连同衣袍一齐飞舞,与身后远山相映成趣,陈殇瞧不见他的面容,只在脸上看见了一副同样的木头面具,似乎还比之石下众人腐朽不少。
只稍一思索,陈殇便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先前杀的,从不是唐门弟子,不会用毒,如何算是唐门?但据其所述之唐门墨家之渊源来看,其中破绽甚多:墨家自千年以前便有存在,虽几经没落,但机关术却仍旧精妙绝伦,怎会是一个墨家的叛徒用两门毒术可打发的?又怎会不剿唐门?又怎么会被唐门这一学不精纯的后起压上一头,甚至就此江湖匿迹?
如此想来,墨家最大的傀偶,不是闻名天下的傀儡术,而是唐门。所谓被唐门压了一头,不过是墨家借唐门名义做事,唐门也知自己只有当一个傀儡,才能在强大的墨家手里活下来,两边愿打愿挨,自然在江湖之中互为相补,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这样,便以唐门弟子的名义,渗透进秦家里,或又渗透入了庙堂世家百处,无声无息操控着朝局运行,也无怪墨家多次与朝廷忤逆却终而没有被剿。
既然朝局能动弹,渗入江湖众门派之中……想必也不是难事。陈殇想到此处,心底暗自发寒,又转而猜测起了巨石之上那人的身份是甚么。
墨家历来至简至朴,江湖流散的传闻之中曾经说过其矩子与墨家众人几无差别,想必那巨石之上的便是矩子,也便是墨家一宗的掌门人,但陈殇却无法从中看出丝毫掌门人的模样,反而似是一个寻常木工,却又多了一分气度,自面具里两处眼里透出。
但那矩子却没有说甚么,只轻轻向陈殇走过来,陈殇又是装作昏迷模样,袖子之中又扣上了短刃。
矩子暗器了得,便与我比一比短匕何如?想来墨家严厉规矩之中的大宗师,近身缠斗的功夫未必厉害。
那朽木面具里的眼光仍旧是冰寒模样,那是一股全然不带着情感的眼神,无憎无喜,不分美丑。这两点幽光便在秋风之中飘来,无言着拿出一件匣子,递与地上枕着茅草的陈殇,显然已发觉陈殇醒来。
那匣子里是甚么?陈殇想着,但眼前这一群人若是想要杀自己,以他们令自己查不出半点气息的内功来看,即便是随手挑出一个,都可以像是摘花一般杀了自己而不费气力,只好相信这匣子中是安全的物事。
陈殇知自己被识破,却仍旧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那小匣子,揣度这一群墨家之人怎么会将自己带来这里,又会怎样对自己。
但那一群人见了陈殇被识破,却仍旧像是枯木磐石般静默着,空中便丝毫没有一丝生机,却也没有死气,使得陈殇时刻警戒,却又找不到警戒的理由,只能先将那小匣子打开。
盒子里,是一块被割下的面皮碎肉,还有一块木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