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布脸色沉了下来,却也并再不向汪云鸿发难,只跨上了生死殿教众提前准备好的马,带着秦肃向谷南城驰骋而去。
汪云鸿却使了个手势,撤走了观内仍旧驻留的玄森教众,向陈殇道:“我听闻你先前是浩然宗的弟子。”
“是……但三个月前便不是了。”陈殇有些戒备,不知眼前这位玄森教的大人物问这些做甚么。
似是察觉出了陈殇眼里的防备,汪云鸿回道:“你与我许些相像,都有血海一样的仇怨。但不同的是,我的恩仇早便完了,你的恩仇还未结束;我是个纯粹的邪道,而你在这一条路上彷徨不定。”
“你我日后注定走向不同道路,但我想送你一程。”汪云鸿的脸上闪过一丝叹惋。
别人只瞧见了陈殇身上拥有秘法,却还为此羡慕至极,没有人在意陈殇命中珍惜的一切在刹那崩塌,及后来的三月追杀、折磨。但汪云鸿的人生并不顺畅,能关注到陈殇的这另一面,作为邪教之中的骨干,他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伸出手相助,或只能说是良心未泯罢了。
陈殇叹息一声走入观中,捻起怀中捡来的香,走到那供桌前,用火折子点了放在香炉上。又虔诚地叩拜三下,收拾了一番心情,转身向汪云鸿作揖道:“敢问您是?方才听您说恩仇已了,能否予清怀一叙?”
但汪云鸿却只是笑了两声,道:“我教你武功,其他诸事便不用再问……但授你的武功却是一门邪功。”
“甚么功法?”
“兽形功。”汪云鸿轻轻笑了两声,继续向陈殇说道:“这一门功法练到精妙处,极易走火入魔,平常饮食也渐渐会向所仿之兽靠拢过去,经脉也会渐渐易位,只消碰上半毫,便再无回头路。”
“但兽形功本身便是以杀人为基本,报仇不是难事。”
陈殇怔着,不再言语,一股血红却渐渐侵蚀他的双眸,那是一股极纯粹的恨意。
自己三个月以来的颠沛流离与师门一朝被灭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他不曾招惹江湖上诸派,师门更加没有,想要伸冤,也只能依靠手中长剑……但他连活下去也是问题,又怎样……怎样……
正当陈殇要伸手去拿汪云鸿手中的册子时,忽地听见那香炉之中有甚么折裂了。
那纠结刹那间消逝。
陈殇扑到了那断香之前,不顾自己跌了一跤,不顾香火烫到自己的手,稳稳将那断香捧住。
断香之前,太清、上清二像向陈殇凝视。
似是命运一般,那两座塑像竟与师父毫无二致,陈殇心中一惊,将香火插好,登时向那二清跪下,竟不敢再抬头看一眼。
师父,您老人家还在地下看着殇儿么?
陈殇于浩然宗上时原不信鬼神,后来却变了,总觉得师父会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
他不能接受师门的消逝,这是对回忆的软弱。
汪云鸿只道是陈殇无故动乱,却并不半分生气。
“这兽形功我不能要。”陈殇说完这一句话,才蓦地抬起头望向那两座塑像,他太久没有见过师父了,就是梦里也渐渐模糊,竟托希望于方才一刹幻影上。
不在乎这一句话会不会得罪汪云鸿,他只在乎师父会不会因自己而羞惭。
您还在看着殇儿,对么?对么!
凝起一身勇气,陈殇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眼前。
那两座塑像没有一座像陈殇的师傅,方才所见幻影,说不清是内心纠结之下的具现,还是一直以来的执念。
自己为了两尊泥土像,用不容置辩的口气拒绝了一个想要帮助自己的人。
……
……
汪云鸿问道:“为什么?”
“我不能要。”陈殇从地上起来,向汪云鸿道:“我要去秦家了,或是便死在阻拦之中。”语气之中不夹杂任何感情,既说到,便会一定做到。
师父,你该还看着我。
说着,陈殇看向地上的白袍人,继续道:“这人能由我带走么?”
汪云鸿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陈殇一眼,叹了一口气,撤了教众,随后离开。
陈殇决定先去寻觅自己那位“师叔”,问一问心中之惑,却将那白袍人点上几道穴位,又输入些业火功的真气,背在肩上。
城中客栈并不甚多,寻人不是一件难事,只是走错了几次,陈殇便见到了那龙虎书院的院长。
兜转许久,终于还是要面对自己过往。
院长轻轻誊抄着一册先贤留下的经,笔墨流淌纸上,却毫不迂出半分,字里行间透出一股端正来。
见陈殇来到,这书院的院长停下了笔,走过来替陈殇把脉。
“李管家对你有再造之恩。”那院长道,陈殇却只是苦笑了两声,并不回答。
我不过是还未被丢弃的棋子,怎么仰仗执棋人的恩情?只是身在局中,同时也是布局人罢了。
似乎是注意到了客栈厢房角落被陈殇拖进来的白袍人,院长缓缓问道:“这是又谁遭了你这娃子的辣手?当真可怜。”
“老夫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你究竟是不是孟轲那老小子的弟子,他那么正经一个人……你……”
陈殇却并不理会老人的玩笑,问道:“您……”
只听那老儒打断道:“你且先等着,现下天气凉了,你还穿得这样薄,我上街替你买了一件棉衣,快试一试合不合身。”说着拿出一件厚重的棉布袍子来,笑着向陈殇炫耀道:“老夫替你挑了两个时辰,好瞧不好瞧?”
陈殇看见那老儒身上的衣服尚有两道补丁,又看了一看那棉衣。
这棉衣属实太厚重了一些,蓝布相配,却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但究竟陈殇回忆起了甚么,心中泛出一点温暖,便是常常冰凉的眼也变得有了生机。
陈殇昂起头来,眼中闪着些泪花道:“谢谢师……师叔。”毕竟素来叫习惯了,改口并不大顺。
那院长听了,笑了两声,面色得意,向陈殇问:“你原来想要问老夫甚么?”
陈殇将棉服收起,道:“您与我师父有怎样渊源,陈殇想听听。”
“江湖之上的故事传闻多得繁杂,皆因恩仇而起,陈殇想听一听您与我师父的恩仇。”
那院长走过墙边,拾起了一根竹枪,道:“老夫从来不曾练剑,成了你这小贼的师叔,也不过是因你师傅罢了。”又转而笑道:“你这小贼,怎的起了心思窥探他人往事来了?”说到此处,脸上泛出些陈杂,道:“老夫与你师傅自小认识,他无父无母,我的家却是一处富庶之地。父亲收留了他,我二人拜作兄弟。”
“后来他拜入了浩然宗内,但不久后我家却因惹来的江湖人士而灭门,他救了我一命。”
“那时我被重伤,他度了一股浩然真气来,那是浩然掌门的嫡传内功所生的真气……也便是说,约三十年前,他已然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浩然宗的掌门亲传。后来我伤势终于加重,他竟放不下往日恩情,竟然将掌门嫡传内功对我倾囊相授。我无以为报,便送了他一条剑穗。”
“不想,有一次他下山为我传功时被他师傅瞧见,回山后便失却了掌门的位置。我那时只是未曾再见他下山,便学了枪法复仇,后来便在君临开设了一处书院,为自己赎罪。”
“你能叫我师叔,不是因我进了浩然宗内,只是因孟轲代师收徒罢了。”
“至于他怎样又成了掌门,我竟丝毫不知,只是几年前他忽然下山,将那剑穗还回了我手中,希望我日后见到他的传人,能尽心力相护……老夫欠他许多,这一条诺言万不可违背,何况……他死了。”说到此处,这院长双眼之中流下两条泪来。
师父那时便想好了浩然宗有难?
陈殇心中一阵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