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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殇方才出了这柴草小院,拿回收上去的武器,便一路向着寻觅那线人的路上走去。

路上思绪烦乱纠缠,陈殇好想休息,却终究需要不断赶路,不知不觉间便到了那线人家门。

地上干涸的血渍立即引起了陈殇的戒备,当下一柄长剑出鞘,虽不是折霜,却也能寒光照人,掐了剑诀,静静走入那屋中。

屋内倒着一具死尸,腰牌写着“生死轮回”四字,原来是生死殿的四字真言。

陈殇正欲俯身看这尸体伤痕,借以判断对手门派,不料觉出身后有一道风来,当下化俯身为翻滚,一招地趟刀法回身斩出,那出手袭击的人如电般闪开,陈殇削了一个空。

便在当下,陈殇将搜刮来的火油吹火筒拿了出,向着阴影配火折吹出,虽有漏泄许多火油,但大火已然在房中焚起,不怕这人不出来应敌,此刻轻功纵上房梁,退守墙边。

俶而陈殇向前方挥出三道剑芒,将攻击来路封住,不期那人即便剑上被砍出了许多缺口,但半分不因陈殇三剑而滞窒,径直取向陈殇心口处,赫然是一招要命的突刺。

只是霎那,陈殇瞳孔一缩,向身侧一闪而过,但终究还是被刺入了半寸皮肤,好在并不伤及心脏。

好快的剑!

若非自己反应及时,这一刻便决计没有了性命。

侧闪同时,陈殇右手乘机捉住那人执剑手腕,顺着他的力道将剑插入了墙中,左手抽出折霜来,将那人的剑从剑锷处一下削断,随后一足踹向那人右侧腰眼,便要他立即跌落进这下方的火海之中。

借着这一蹬力道,陈殇飘了开去,身子缩下,将剑还于右手,端在身前,随时一剑刺出。

那人却再也不再出现,陈殇静静候着,待大火烧上房梁也不曾见有一人影。

当下再看了两眼,翻身落下,混着地趟的技法一下到了房外,却依旧看不见人影。

如若这人是来杀自己的,又何必要走?如若是来试探自己实力的,又怎会在武功相差这样大下出此计策?即便是将自己引走的,也决计不该不留一点踪影。

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陈殇决定先回秦家观望,只身在外实在太险,秦家之中还有一汪云鸿坐镇,总会安全一些。

犹豫一分,灾劫一份。

且先动身。

……

秦家之中,不尽萧索阑珊,秦肃一人坐在无人的大堂,目光扫过大堂中的摆设,有些无所适从。

他原来满怀希望想通过读书,去改上一改秦家注定颓废下去的命运,这才发现自从自己离开了秦家,家中竟变化了这样大。

余老先生是送他去书院的,父亲那时卧病在床,但仍旧相信他能改秦家的命,向即将离开自己远行的他报以微笑。

父亲死了,自己也未曾回家探望,此去寒窗数年,不想昔人改,厅堂今在,摆设尽换。

这样的感觉很陌生,如同他第一次进入书院一般陌生,想要逃避,却终究被这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脖子,窒息感如若潮水,将秦肃淹没。毕竟这样大的变化,一时半会难以让人接受,更何况是将整个秦家的责任揽在了他一人身上。

现下的秦家,便是连大户也算不上了。

秦肃心中总是蒙着一层烦乱,终于捉住一侧的茶盏扔了下去。

那茶盏一碰上地面,便挟着冰凉的茶水碎散开来,瓷片散落一地,似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想要下去收拾,却终于停下。

正思索着,陈殇轻轻从大堂的后门走了进来,向秦肃作揖。

“陈管家,我很迷惘。”秦肃望着地上碎裂的茶盏,双眼无神地诉说着,寒窗之中染来的书生气在秦肃身上更衬出了几分疲倦,像是无助的孩子一般,想要向身侧的人倾诉自己苦楚。

“爹死了,大哥死了,三弟死了,余老先生也死了。”

“秦家真的只剩下我了。”秦肃向着大堂门外叹息着,落寞的眼中又闪过了几丝凄凉,此刻天寒,却像陈殇一般仍旧穿着一身单衣

陈殇忽然想要笑一笑眼前这般可怜的秦肃,若是他并不杀秦谨留下的那些高手,秦家尚不至于如此,也可更好地将自己拿在手中。

但却怎样都笑不出来。

秦肃现下所有的迷惘、痛苦,难道不是出自于自己么?自己一路上为了所谓师门仇怨,又如同这样让多少人离散?

或许杀害自己师父、师门兄弟的那些人是罪有应得,但秦肃这一类无辜的又怎样为自己开脱?

江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苦难或许很多,但自己为了那死去的人,又要将这苦难迁怒于江湖上的其他人,不但自己毁了,还要继续去毁掉他人的一生。

自己一路来背负上了多少罪孽,而日后也将迫害更多无辜的人,为了自私,损天下利。

陈殇明白自己所作所为永远愧对良心。现下的心境,竟如同他第一次举起剑,用学来的招式杀人一般难熬。

他清醒地做着邪道的事,处心积虑地算计着任何一人,涵括他自己,同样涵括了这些天来相信、爱护他的人,让原来应该颐养天年的余布为自己而死,让秦家原来那骄傲的家主重重摔下,让救过自己两次的林源生死不知,让那该是李部邯故事之中的女子死去。

同样地,让秦家铩羽,秦肃不得不面对压向秦家的风雨。

而这一些,皆是为了自己。

这些日子走过来,再炽热的火也会被风雨浇灭、再崇高的理想也会被现实压垮,可为甚么还是有愧?

回过神来,陈殇忽地察觉秦肃在看着自己的眼睛,当下将头埋得更深了些,避了开去。

忽地,陈殇察觉自己拱在身前作揖的手臂有人抚过,便听秦肃道:

“陈管家,我不相信你,但我不得不相信你……余老先生为了你而死,秦家大颓,却要我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外人……”

“管家的武功很高,可以是秦家的利刃,但我也并不明白这利刃……是否会是悬在我头上的刀剑。”

“但我又能信任谁呢?陈管家,我真的很迷茫,自打我回秦家之后便是了。”

愈说,陈殇便愈觉秦肃之言渐渐语无伦次起来,其中荒凉、无力像是具象化了一般的烟气,在秦家大堂之中弥漫开来。

我回答不了你,你也不能信任我,这才对你好。

沉默中的陈殇忽地笑了几声道:“家主还是振作一些,秦家的路还很长,总是能够走下去的,待我先去折腾一番,想必总能改善些困境,有时间也替家主找一个良配来,日后定能光复秦家昔日之盛。”

既然回答不了,便且先鼓励一下。

说到此处,陈殇将秦肃拉去了东房,一脚踹开了那二楼遮掩起的木板,霎时便有十几道目光看来。

“这些便是我方才为秦家物色来的高手,想必我前往巴蜀期间,他们能够护卫家主安全。是不是,诸位?”陈殇向着下面的汪云鸿一众道,顺势将秦肃拉到了身前,用火光照了个明。

汪云鸿虽方才一无所见,但也猜中陈殇是要以他们留下护卫秦肃为凭,才能留在秦家之中,不过这也好,能方便生死殿借用秦家的名号活动,只是愣了一愣便想明了关窍,当下向陈殇躬身道:“陈管家所言极是。”

他一个殿主都作了揖,其余的生死殿教众也不得不从,秦肃这一回也不再退避,立身受了行礼。

陈殇心绪翻涌,轻轻退了出来。

现下身后无人追来,他便想去看一看余布的小院,或许日后闲暇,便住在那里了。

只是对于逝者的怀念罢了。

与此同时,月光下的另一侧,一个老儒向着秦家而去。

背离了一切职责,也背弃了这一身武功,只凭着所谓的“恩义”二字,灰白的头发在不尽的凛风中摇曳,却并未摇散双眸之中逐渐坚定下来的目光。

这一切究竟是对的么?

无所谓了,这小贼的师傅于我恩重如山,我定然不能相负,即便死去,也不能有所愧怍。

行路着,雪白的枪尖忽地映出了来者的身影,原来是一个披着白布斗篷的蒙面人,遥遥地在路前站着,倚着一株大树坐下,倒凸显了几分慵懒的气氛。

蒙面人身上有火燎痕迹,却并不很深,随着微风,吹出尚未燃尽的火油味。

那龙虎书院来的老儒似是不经意般。将长枪交给了右手来,转过身背对那白蓬。

这预备的一招是院长数年来锻炼出来的精要,不论来袭者再怎样快,终究会被更快的一点寒芒穿心而过。

“院长好。”那蒙面人遥遥向着老儒拱了拱手,口中沙哑道,身边地上的残破玉佩写着“长元”二字。

那老儒闻言转了过来,将枪收归左手,望向来人,许久不语。

“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老儒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走近了几步,想要揭开那蒙面人的面具,却被轻轻阻下了。

“院长,我还是先前那个样子,何必再看。”那蒙面人轻道,又转而说道:“恐怕我回不去书院了,现下即便我想回,也怕是决计不能回去了。”

“我犯了大错,为了弥补,又犯了另一个大错,该死的贼老天,总喜欢摆弄人。”

那蒙面人似是喃喃自语,令人听得不甚清楚。

那老儒道:“你身上血煞功的事我知晓,是一个邪道中人想夺你血液方便,打入你体内的,和生息气一混杂,便再也难以回头……只是……你何以这般不敢示人呢?那原来便不是你的错,充其量也仅算是一道孽缘,何必……”说到此处,却再也难以说下去,又再度伸出了手去,想要替他摘下面具来,却终于悬在了半空之中。

“算了……随你的性子罢。”那老儒叹息一声,将枪尖调转了过来,对向那蒙面人的面门道:“你这娃子,何苦这样对待自己?万物有命,你却……你让我在这般情形下杀了你,但究竟怎样动手才好?只消你一句话,今日我们便没有见过。”

蒙面人道:“我答应你,我们没有见过。我还要活着,去护着一个人……世上那样多的险恶,他一个人应付不来的。”

“你还记着先前那一桩事么?”老儒叹道,眼中闪着灼灼神光。

“我忘不了,当然忘不了,我这一条性命,原来便是秦兄救的。或他早便忘记了我,但先几年之前,我还是谷南灾民,同其他与我一般的苦命人在野辗转时,是他给了我们一碗稀粥,后来得以拜入长元派,便顺着师傅之意,到了龙虎书院,顺路随同……”

“这便是我一直以来奉行的真道,不愧对任何一人……堂堂正正地活着……”

“我可以死,他一定要活下来,这是一定的。”

老儒叹息了一声,收回了长枪去,又望了一望去秦家的道路。

那蒙面人道:“请院长找到陈兄,替我先前短暂失智的动手说一声抱歉,我将要去秦家,又或只是待在秦兄身畔静静地守着。我的意识快消弭了,或许只有所谓执念,才能让我仍旧‘活着’,活在恩人的身侧,哪怕无人认出,行尸走肉。”

“我想洗开这邪功的冤孽,不慎……”

渐渐地,那蒙面人似是从深水之中飞了上来,精神也随之变得抖擞,道:“江湖是非,恩仇相并,或以恩者为行,或以仇者为动,皆有动机,而恩仇不断,江湖愈深,我悟了。”

“我悟了……”

“我……”

最后几个字,被喉音掩了住,蒙面人的头也垂了下来。

老儒驻足了许久,终于横过了花枪赶路,这北风愈来愈冷,愈来愈烈,吹得人生疼。

这孩子并不曾有多少年纪,死前所谓悟道或也许只是胡说,但毕竟将死,那老儒也并不忍说些甚么。

人的死亡又如何界定?

或对于这孩子来说,他已然永生。

那蒙面人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又渐渐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老儒身后,却仅是同去秦家,二者日后便再无交集。

北风肃肃,冬凛三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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