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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提燕王妃与小郡主在宫中,而此时的燕王府,却不甚平静。

燕王是太宗皇帝的第八子,先帝真宗的弟弟,当今官家的亲叔叔。

若论起太宗诸子之中,已经所剩不多。长子楚王元佐倒是福份最厚,自真宗起到当今天子,每有恩赐,总是先到楚王身上,年初又加封为天策上将军、兴元牧、特赐剑履上殿,诏书不名等;再则子嗣又足,三个儿子允让、允言、允成足生了二十多个孙子,其中两个孙子过继为其他亲王嗣子,两个孙子为皇子伴读,楚王一门于本朝可谓荣宠之至。

次子昭成太子元僖去世得早,未留下子嗣,因此前年太后下旨,令楚王之孙宗保过继为嗣子。

第四子商王元份已于景德元年去世,留下二子允宁、允让。允让当年曾入宫为嗣子,后赵祯降生,这才鼓乐轩车送他出宫。因为刘娥也亲自扶养过他数年,因此允让于王室子弟中待遇格外不同,视同皇子。

第五子越王元杰在咸平六年去世,因无子嗣,也是太后下旨,令楚王之孙宗望过继为嗣子。楚王是先帝真宗的同母兄长,因此他这一系,自真宗朝起便格外赏赐丰厚。

第六子镇王元偓已在天禧二年去世。第七子邓王元侢,素来体弱多病,已于大中祥符七年去世,留下一子名允则。

第八子燕王元俨在太宗在世时甚得宠爱,真宗继位后亦对这个幼弟多为关爱,因此未免有些失于检点,一日他的宠婢韩氏与他发生口角,竟推倒火烛不但将整个燕王府都烧光了,而且殃及镇王府及大内,从此降王失宠,虽然到了真宗晚期,又重新复爵赐府,但是当时已是刘后执政。因此真宗驾崩前后,他虽有些企图,亦曾留滞宫中,无奈真宗也忌着有人仿效太宗皇帝夺宫之事,防得滴水不漏,并不曾给他办差理政结交大臣的机会。他既无重臣相助,又无心腹掌兵,反而被李迪等人设计逼出宫去。及至赵祯继位,刘娥执掌,几番升贬大臣,重用王曾等四人,便有些失志的臣子们,渐渐围在在八王元俨跟前奉承,说是后周就是符太后当国而亡的,依着祖制,幼主不可当国。要照昭宪太后当年的旨意,兄终弟及,王爷纵不能继位,也应该摄政,大宋朝的基业,终不能再走上后周符太后的老路上去。

一来二去,燕王难免再次心动,心想着先帝诸兄弟之中,也只有自己与楚王尚存,楚王多年来不问世事,且太宗也有过兄继弟及的旧例,这摄政之位,除他之外,更有何人能够担当。刘娥不过是女流之辈,又怎么比得上他是皇室亲王,比不得他能够即压制得了众臣,更处理得了国事!

因此,今日曹利用的到来,就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燕王府的菊花,虽然不及大内,但也都是名种上品,燕王和曹利用坐在后轩,饮着茱萸酒,赏着满园秋芳,说说笑笑。

只是燕王仍心存疑惑:“曹侍中今日何以有此兴致?”

曹利用叹了一口气:“八大王,朝中之事您也知道,曹利用老矣,现今有些事情,也用不着我等做了。”

燕王笑着慢慢地倒了一杯酒:“这话如何说来,太后正倚重侍中,谁与能比?”

曹利用笑了:“我也是个三朝老臣了,权势富贵并不为重,只是如今看不惯的太多。朝中之事,像大王这样的宗亲不用,却去用那降王之后,实在令人忧心忡忡啊!”

燕王知道他说的是钱惟演,笑道:“你也喝多了,本朝向来仁厚,天下皆是一家,再不论过去的事。”

曹利用又笑道:“大王说这样的话,可是冷了众家大臣们的心。可笑李迪,当年一力排斥大王入朝,却徒自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连自己都保不住,那丁谓一力除去李迪,却把自己送到了崖州。这其中种种可疑处,大王可曾听过一些传言吗?”

燕王正慢慢地品着茱萸酒,听到这话不由地停住:“什么传言?”

曹利用看了看左右,刚才燕王说赏花是雅事,不欲下人扰兴,都已经迸退了,此时两人坐于水轩之中,众侍从只远远了隔着水面看着,只须打个手势便来。若要说什么话,果然甚是方便,曹利用看了一眼燕王,心想他果然早有安排,今日若不是自己有事要对燕王说,想必燕王也想对自己说一些要事了。

曹利用压低了声音,低低的声音掩不住那风雨欲来的紧迫:“大王还记得大中祥符四年的那件事吗?”

燕王一惊:“大中祥符四年,那不是官家出生的那一年吗?”忽然镇定下来:“这样能出什么样的传言呢?”

曹利用微笑道:“大王认为会出什么样的传言呢?”

燕王沉静下来,看了一眼曹利用,叹道:“其实当年大家都有疑心,只是先帝一力护着,又不知道内情如何,所以无人敢提罢了!”他看了一眼曹利用,心中一动,试探着道:“侍中既然这么说,想是有几分把握了。”

曹利用想了想道:“不敢说有把握,只是前些日子,无意中知道了一些。”

燕王有些紧张,倾过身子问道:“你知道是谁?”

曹利用却不紧张了,因为有人比他更紧张,他反而收敛了些,叹道:“纵然知道又待如何?此是家事,我等外臣何能干涉。”

燕王想了想,向后一倚道:“也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且都这么多年无人理论了,且我一个闲散的亲王,纵有心也无力啊!”

曹利用摇头道:“不一样,一则当年先帝虽然庇护,但如今先帝已经驾崩,官家如今已经年满十五,自可亲政却不得亲政。官家因了孝心二字不得不受制于人,若是这二字不存在了,又有大王相辅,安知鹿死谁手?”

燕王听得砰然心动:“曹侍中说得这般有把握,想是成竹在胸了?”

曹利用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李”字,又迅速抹去,指了西边皇陵方向:“那个人,就在永定陵。”

永定陵。

一驾马车在永守陵停下,燕王赵元俨走下马车,抬眼望着这先帝陵园。

皇陵离京城百余里,靠嵩山之北,倚伊洛河之南,东西南北连绵均有二十余公里。

当日宣祖(即太祖太宗之父赵弘殷)的永安陵、太祖的永昌陵、太宗的永熙陵三陵皆在西边,南对锦屏山、白云山、黑砚山,东有坞罗河,西有滤沦河,地形平坦广阔,四周土丘漫围,在风水堪舆上称之“老龙窝”。此三陵,由东南向西北一字排开,已经占尽老龙窝地气。

待先帝筑陵时,便另寻了地方,自三陵往东而行,有一处山岗之地,地势高于整个陵区,且正居于整个皇陵地势中心,东靠青龙山,正对少室主峰,于风水堪舆上称“卧龙岗”,因此于此地兴建永定陵。

永定陵寂静无声,先帝的顺容李氏,奉旨从守永定陵。

燕王元俨走在长长的陵道上,走在24对石人石像拱立中间,一直走到最深处的宫室,那儿,就是他来的目地。

那一日自曹利用来过告知他皇帝生母住在永定陵之后,他表面上不以为意,暗中却走了一趟洞真观。洞真观中,先帝的才人杜氏正在此出家修道,大中祥符四年,当今官家出世刚不久,宫中便传出旨意,才人杜氏因犯销金令擅用金饰,自请出家入洞真观修道。当年的一名后宫才人出家修道,本不是什么大事,也很容易在时间流逝之后让人遗忘。但是若是让有心人把大中祥符四年的这两件事联在一起,便可以寻出无穷的奥妙来。

杜才人闭门清修了十五年,如果说刚开始的几年她还有过不甘和愤怒的话,这十五年的清修也使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足以让别人掏不出话来的出家人。只不过这个别人,不包括燕王。

杜家是太宗皇帝生母,也是燕王的祖母昭宪太后杜氏娘家,杜家的人,至今仍与燕王有来往,燕王撇开她曾是真宗才人的身份不提,只口口声声提着与杜家的这一层的亲缘关系,使得杜才人终于说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燕王走到了陵道的尽头,抬头望着高高的陵台和宫室,举步向上行去。

永定陵陵高七丈,周围各十七丈见方,内建有一座大殿,十余间宫室。先皇的顺容李氏,如今超然世外地居住在这永定陵中。

两年前,李顺容与戴修仪带着小公主搬进永定陵,这样远离权力中心,避开猜忌,母女三人安然度日倒是李顺容乐于见到的清静。

四个月前,戴修仪去逝,永定陵的两年岁月,是她这几十年以来最欢乐的时光。临时死前李顺容和小公主相送,她含笑而逝。

失去了戴修仪的李顺容,心中也不免有些空落落的感觉,但也很快恢复了宁静。李顺容正安心地在此,这一日忽然宫女来报,说是燕王元俨经过前来拜访,也不禁是一怔,想了想还是请他进来。

燕王走进来时,便见李顺容一身青衣,静静地坐在桌边,桌上放着《太上感应经》,见燕王走进来,忙站了起来。

燕王拱手行礼:“今日我路经永定陵,所以进来看看,偶然打扰之处,李顺容勿怪!”

李顺容忙敛袖还礼道:“原来如此,王爷往前面走,自有守陵的内侍。”

燕王看着李顺容房中此时只有一个小宫女在,忙笑道:“不忙,我走得累了,可否容我讨杯水喝?”

李顺容啊了一声:“是我失礼了,此处原没什么人来,倒是不方便招待王爷。”忙叫小宫女出去倒茶。

这边燕王没话找话,过了一会儿,听那小宫女已经走远,他转过头来,走到李顺容的面前,忽然直直地跪下,竟以三跪九叩的以臣见君之仪大礼参拜,李顺容慌了手脚,欲受难安,欲扶失礼,忙叫道:“八大王——您、您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

燕王三跪九叩罢,仍是跪着,沉声道:“微臣赵元俨,拜见太后千岁!”

李顺容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顿时脑海里一片空白,跌坐在椅子上,惊骇地瞪着元俨。

燕王跪前一步,急切地道:“刘氏并非当今皇上的生母。太后蒙尘,千古奇冤哪!今日端坐在崇政殿上受百官万民朝贺的皇太后,原该是娘娘您哪!”

李顺容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似地,越急越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什么,你说的我都不明白,你快走吧!”

燕王直视着她道:“太后不必害怕,万事自有臣在,必能教你们母子团聚,让太后得回应有的一切。”

李顺容只觉得全身又冷又热地,不由掩耳地道:“八大王,我什么都没听见。你快走吧,倘若叫人知道你来了这里,怕是大祸一件。”

燕王镇定地道:“臣知道,宫中上下都是刘氏的耳目,娘娘不敢承认,是因为害怕。皇上是您所生,刚一出世就被刘氏抱走,冒认是自己所生,而得皇后之位。宫中上下,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少,只是惧于刘氏的权势而不敢声张而已。可是娘娘,母子连心,您就真的不想和皇上相认团聚吗?您就真的不想自己的亲生儿子叫您一声娘吗?”

李顺容听着燕王一句句地发问,那十余年来魂牵梦绕的心事又忽然被他翻了出来,不由自主地轻声道:“我想的,我自然是想的,我连做梦都想。可是……”她拭泪道:“我就算再想,又有什么用呢?”

燕王大喜,道:“娘娘放心,臣弟自然有办法,找齐当年的知情人,然后在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面前宣布真相。便是僭后再厉害,到时候也必须尊娘娘为太后了。”

李顺容大惊,站了起来:“不不不,你要怎么对付太后?”

燕王急道:“刘氏夺你之子,夺你之位,你还为她考虑。当然她夺你之子时,可曾为你顾念过?”他以为李顺容在害怕刘娥,忙道:“娘娘放心,有臣弟在,谅那刘氏只怕自身难保,你无须怕她!”

李顺容吓得浑身颤抖,掩袖泣道:“不不不,此事万万不可,太后是我故主,我怎能害她!”

燕王见状忙改口道:“娘娘不必担心,到时候臣弟自当按娘娘之意处置,这下子娘娘可以安心了。”

李顺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燕王:“大王为何要这么做?”

燕王怔了一怔,想了一想才道:“臣是太宗皇帝的儿子,先帝兄弟九人,如今只剩下楚王与臣,楚王早就不问世事。臣忝为当今官家的亲叔叔,皇家发生这种淆乱血统阴谋。臣不知道这件事倒也罢了,臣若知道了,便不能不管。臣不出头,谁能为娘娘您申冤出头啊!”

李顺容本已经收住了泪,听了他最后一句话,一阵心酸涌上,只得拭泪泣道:“多谢八大王了,我、我此时心乱如麻,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燕王见她如此情况,知道一时之间,很难有什么结果。方才那小宫女出去倒茶,耳听得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不敢再逗留下去。只得从怀中取出一方玉佩呈上道:“这是臣的信物,只要娘娘想通了,任何时候把这方玉佩交给此处内侍领班张继能,臣自然就知道了。”见李顺容犹自未接,忙轻轻地将玉佩放在她面前的桌上,站了起来。

只听得远处脚步声近,那小宫女端着一杯茶进来,燕王行了一礼道:“不敢打扰娘娘,臣告退了。”

见李顺容仍怔怔地坐在那里,可是桌上的玉佩却已经不见了,大为放心,一揖而别。

燕王走了很久,李顺容仍然沉浸在震惊中尚未回醒过来,那小宫女已经退了出去,房中只有她自己一人。十余年的平静生活忽然被打乱了,她整个脑子里充满了混乱和惊恐,思想往事,却不楚心酸痛楚又重新翻涌了上来,然而心底深入,却也不禁有着一丝丝的欺盼。

忽然,内室的帘子掀起,一个中年宫女走了出来,走到李顺容的面前跪下:“娘娘,您千万不可错了主意啊!”

李顺容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才回醒过来:“梨茵,你、你都在里面,你听到什么了?”

梨茵点了点头:“奴婢一直在里面缝衣服,什么都听见了。”

原来方才燕王进来后借喝茶遣走了小宫女,却不提防内室中有人。李顺容倒是知道的,可是被燕王忽如其来的一段话吓得晕头转向,竟一时想不起来梨茵在内室中缝补衣服这件事了,此时见她忽然走出,吓得道:“你、你打算怎么办?”

梨茵抬头看着李顺容:“娘娘放心,奴婢与娘娘一同进宫,这十几年来娘娘待奴婢情同手足,奴婢是不会做对娘娘不利的事。奴婢岂能打算怎么办,只是倒要问问娘娘打算怎么办?”

李顺容拭泪道:“我?你别问我,我此刻心乱如麻,什么都不知道了!”

梨茵道:“奴婢倒要请问娘娘,八大王这个人可信吗,他又为着什么要冒与太后做对的风险,来为娘娘出头?”

李顺容慌乱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他总是一番好意吧!”

梨茵冷笑道:“好意?娘娘是厚道人,奴婢在里屋听着他边说边改口,一会儿说要废了太后,一会儿立马又说交娘娘处置,分明是言不由衷。”

李顺容素来懦弱,都把梨茵当成主心骨的,听了她这话,更觉得脑中混乱,忙道:“你先起来吧,那你说,该怎么办?”

梨茵站起身来,诚恳地道:“娘娘,这件事你得自己拿主意啊!”

李顺容慌乱地说:“可我没主意啊,那你说,八大王是什么意思?”

梨茵道:“娘娘之事,知道的人不少,当日先帝在,他不提起,却为何要到今日才提起?太后势大,八大王一旦势败,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他冒这天大的风险,难道说只为娘娘出头吗。若不是为着天大的好处,他岂会如此殷勤?”

李顺容不由地问:“什么天大的好处?”

梨茵扶着李顺容来到窗边,指着东边皇宫方向道:“您还记得咱们以前住的上阳东宫吗,就在荒废的上阳宫旁边。当年昭宪太后就住在上阳宫里面,太宗皇帝就是凭着昭宪太后‘国立长君,兄终弟及’的遗命而登基为帝的。昭宪太后虽死,可是有人心里头,还是想把这句话再翻出来呢!”

李顺容浑身一震,转头看着梨茵,惊骇地问:“你说什么?”

梨茵不答,却继续道:“昭宪太后驾崩之后,就是开宝皇后住了进来,一住终身。当年太宗皇帝驾崩,明德太后原是应该住进上阳宫的,可是明德太后却是宁可住在西宫嘉庆殿,甚至为先帝请她入住上阳宫,还大闹了一场,最后先帝另建了万安宫,这才搬了进去,娘娘可知道是为着什么?”

李顺容却不知道她忽然转了话头,是什么意思,迷迷糊糊地问:“为什么?”

梨茵轻叹了一声,道:“当年太宗皇帝继位时,开宝皇后率了太祖皇帝的二位皇子向他哭求,说是:‘我母子三人的性命俱求官家保全了。’可是后来,大皇子自尽、二皇子病死,开宝皇后独居上阳宫,形如厉鬼,日日哀哭两位皇子之死,恨不早死,夜夜凄厉咒骂。就连太宗皇帝最后去看她时,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小病了一场。开宝皇后死后,明德太后就不敢住到上阳宫去了。”

李顺容惊得颤抖了一下,道:“梨茵,我怕!”

梨茵泪流满面地说:“奴婢更怕啊,奴婢怕娘娘会成为第二个开宝皇后啊!”

李顺容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问道:“梨茵,你说什么?”

梨茵颤声道:“娘娘还不明白吗,八大王,他打的就是当年太宗皇帝的主意啊!兄终弟及——”

李顺容吓得浑身冰冷:“这,这怎么可能?”

梨茵道:“怎么不可能,他如今已经是亲王了,他还冒如此杀身的危险,自然为的是比杀身更大的野心,要坐上比亲王更高的位置。如今太后厉害,护持着官家,他不得下手。若是借着娘娘之手,扳倒了太后,他要如何摆布娘娘对付官家,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李顺容看着远处,泪已流下:“开宝皇后虽然得了太上皇后的尊位,可是护不得两位皇子的周全,她必然是生不如死啊!”

梨茵跪倒在地,握着李顺容的手嘶声道:“娘娘,咱们为什么要离开宫中,为什么要来这里守陵。您还记得戴修仪的话吗,记得戴修仪的苦心吗?”

李顺容听到梨茵提起戴修仪,更是心寒,抱着梨茵大哭道:“梨茵,我怕!我懂你们的苦心,咱们不理八大王了,我就在这永定陵中安安静静地过吧!”

梨茵叹了一口气道:“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息啊!倘若八大王再来,可怎么办呢!”

李顺容懦弱无主地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只求他别再来了。”

梨茵看着李顺容那懦弱的样子,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站立了一会儿,就听得外面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急急地传进,李顺容的眼睛亮了起来,还未转身,就听得环佩叮咚连声,一个盛装的女童已经扑进了她的怀抱,撞得她向后仰去。

梨茵连忙及时扶住,一边笑嗔道:“公主,您差点把娘娘撞倒了。”

李顺容拉着女儿,却见她衣饰已换,奇道:“冲儿,你从宫中回来了,怎么你的衣着都——”

小公主嘻嘻一笑,拽着裙子转了一个圈得意地道:“母妃,好看吗?”

随后的小内侍忙笑嘻嘻地说:“恭喜顺容贺喜顺容,太后长宁节将到,特降恩旨册封小公主为卫国长公主,一应封赐比照嫡出公主。”

李顺容忙拉着小公主问道:“是真的吗?”

小公主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是真的了,母后说,先皇就只有一子一女,我是官家唯一的妹妹,没有什么嫡庶之分。”

李顺容怔怔地道:“那,我得多谢太后的恩典了。”

安抚了小公主睡着,李顺容却一夜不眠。望着女儿天真无邪的睡脸,她的心里充满了依恋。当日太后虽然抱走了孩子,可是她在生子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为太后怀的孩子,不属于她。这是无可奈何的命运,但是太后到底待她不薄。如果没有太后垂怜,她不可能有这个女儿的降生。起初几年,她日日都想着那个被抱走的儿子,直到小公主出身之后,她喜极而泣,慨叹老天待她尚是不薄。从出生时开始,女儿的一切事务,她都亲手照料。照料一个小小的女婴,竟会忙得人一刻都没有闲暇,几年下来,那个曾经深刻心中的孩子渐渐远了、淡了,她将对两个孩子的爱,全部尽倾于这个女儿的身上。

月光照在小公主的身上,李顺容不禁想起了白天燕王的到来,她心惊胆战地想着,这其中要牵涉多少人啊!一旦与燕王同谋,首当其冲的怕就是会伤到她至亲的这两个人。

她虽然没有同意与燕王同谋,可是燕王若是不肯罢休怎么办,若是燕王真的发动阴谋而不成,她何以澄清自己的清白,来保护她最亲的人呢?就算是燕王事成,若他真的如梨茵所说的企图兄终弟及,那时候自己凭什么阻止于他,难道说最后真要落得像开宝皇后一样含恨死在上阳宫?

倘若她为了自己的太后名位,害了小公主,害了当今皇帝,她岂不是生不如死,她岂能为一已之私而落下愧恨终身?

她紧紧地抱住了小公主,哽咽道:“冲儿,娘是苦命之人,但求你们都好好儿的,娘认命罢了!”

这一夜,李顺容终夜难寐。

此时宫中正在操办着一场大寿宴。刘娥的生日长宁节,恰在元月,这三年里因太后一直念着先帝无心操办,此时真宗奉安三年服满,赵祯早就下旨要群臣们好好操办这次的长宁节,并要说亲自率百官朝拜,为刘娥上寿。

听得官家提出此议,立刻有大臣上表反对说:“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倒罢了,而今与百官同列,行臣子之礼,有亏君体,有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

赵祯此时也不过十五岁的少年人,正兴兴头头上满心要讨好母亲,听了此言大不入耳,这脸就沉下来了。刘娥坐在帘后,听到赵祯这一片孝心,只觉得心头暖流涌过,甚是欣慰。这边对江德明吩咐两句,江德明出列向赵祯道:“太后说,官家的心意她领了,皇上在宫中行家礼即可,率百官朝拜,与国体不合,还是罢了。”

宰相王曾忙乘机上前道:“官家以孝心奉母仪,太后以谦让全国体,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官家自当以尊从母命为善。”

赵祯勉强道:“好吧,退朝!”

刘娥退朝后回到宫中,正巧杨媛来请示下个月长宁节的一应事宜,刘娥笑着将今日朝堂之事告诉杨媛,谈及皇帝的孝心,甚感欣慰道:“这事儿我固然是辞让了,可是就算不成,他有这份心,我这心里头也如同已经成了一般高兴。”

杨媛也笑道:“官家年纪虽小,可是性情纯良温厚,这样的心性真是帝王家最难得的。”

刘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官家一天天地长大,我看着他,仿佛就象看到了当年的先帝一样,他的容貌性情,都像极了先帝。”她的眼光穿越眼前望向遥远不可知的一方,仿佛时光从来不曾流失过似的,那一个俊美的少年自土墙后走出,那一身的服饰气派,恍若神仙中人一般。她看着杨媛,侧着头微微一笑:“我与先帝初见的时候,他十六岁,我十五岁。那时候先帝少年意气,眼神也是这般清澈温和的。我人生中第一个生日宴,便是那一年他在揽月阁中为我庆祝的……”

杨媛却是从未见过少年意气眼神清澈的先帝,她初见真宗时,真宗已经是一个可以独挡一面的亲王,只觉得他高高在上而充满威严,却想象不出刘娥描述的这个真宗,是什么样子。

伤感的念头一转即逝,她与刘娥相依扶持也已经近二十年了,此刻对于她来说,刘娥甚至是比先帝更重要的人。

“姐姐,”杨媛说:“长宁节的事,要怎么操办才好呢?”

刘娥略一思索,道:“要办得热闹,这也全不是为我,这次契丹及各国都会派使臣来上寿,要让天下人看着,我大宋君臣同心,繁荣昌盛。宁可过了长宁节后,别处再省些。”

杨媛得了她这一句话,便有了方向,想了想道:“姐姐,既然要热闹,我看拜寿不如在大安殿如何?”

大安殿是正殿,素来只有极重大的庆典方开此殿。本朝以来,开大安殿的日子亦是屈指可数。刘娥临朝听政之时,便想御大安殿,却被宰相王曾反对,刘娥只得在真宗素日临朝的崇政殿登位受册。听了她这话,不由地心中一动,口中却道:“崇政殿也算得正殿,依我看,还是在崇政殿上寿罢了。”

杨媛会意地道:“是,姐姐,我明白。不过若是有臣子们上奏,姐姐也不妨受之。”

刘娥深思着:“我看是那几个宰相们还是会反对的。”

过了几日,礼仪司程琳上奏,请长宁节在大安殿上寿,奏折一上,却又被宰相王曾所反对。

杨媛忙来报刘娥,刘娥笑道:“早同你说过了,我就在崇政殿上寿也罢了。”

杨媛不想自己一个建议倒被如此驳回,不由地有些恼火道:“都是我的不是,胡乱出主意,倒教姐姐扫兴了。我看这王曾也太不晓事,我看他的样子,倒有些像丁谓当年,挟主以自重了。”

刘娥沉思道:“王曾倒不是丁谓,驾驭权力、心底藏奸,他还没这天份。”

杨媛想了一想笑道:“我说错了,他不像丁谓,却像李迪,自恃清贵大臣,讨好外头的清议甚于对君上的忠心,生怕人不知道他是个强项令似的。”

刘娥最是厌恶李迪,闻言微微不快,杨媛正要进言,却见小内侍罗崇勋满面喜色地进来,向刘娥杨媛笑嘻嘻地请了安道:“太后,官家刚刚亲自下了一道旨意,叫我们先瞒着太后呢!”

杨媛唬了一跳,官家竟是亲自下旨,还瞒着刘娥,这也太大胆了。却见罗崇勋满脸笑意,知道必是不什么要紧的军事大事,忙问道:“是什么旨意?”

罗崇勋笑道:“官家听说太后又辞了大安殿上寿的主意,改在崇政殿了,觉得简薄了些,好不容易明年打算热闹着办的。所以自己拟了旨意下去,长宁节的时候,他要亲率百官向太后上寿。皇上知道太后辞过这个,怕太后又再辞了,所以索性叫瞒住了太后,先把旨意发下了,晓谕中外。等太后知道时,旨意已经发了,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听着皇帝耍着小孩儿的聪明劲儿,又想着他体贴母亲的一番孝心,刘娥与杨媛不由得相视而笑,刘娥连连摇头:“这孩子、这孩子……”却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话来,若说他大胆胡闹,偏透着叫人喜欢;若夸他聪明孝顺,却也怕他兴头上来再多玩上几样离谱的事儿来。

杨媛扑嗤一笑,道:“难为官家一片孝心,这可圆了我不会办事的错儿了。”

刘娥轻叹一声:“官家是长大了!”

杨媛眼珠子一转:“是啊,长大了,也快是个大人了。姐姐,有一桩事,咱们是不是也应该议了!”

刘娥疑问道:“什么事?”

杨媛在刘娥耳边说了半晌,刘娥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也应该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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