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云到底是贤妃宫里的人，于情于理，也不该我出这个头，“我尽量吧。”想想，还是别让小顺抱太大的希望好，“她到底是翠微宫的人，我不一定能帮到她。”
“奴婢明白。只要太子妃您有这心，奴婢和东云也感激不尽了。”
我抬眼瞧了瞧他，没把他话里的漏洞指出来。心里也有些好笑，如此尽心尽力，真的只是同乡之谊？
太子殿下今日不知在忙些什么，天已黑尽，广寒初升，东宫已将所有灯火点亮，也还不见他回来。
不过，我今日倒并不像往常那般等得心焦。合上书页，抬眼看向殿门，我等待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
我坐了太久，于是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提步走出殿门。
殿外道路两边种满桃树，值此早春时节，桃树上满是花苞，在月色的映照下，结满花骨朵的桃树与桃花开尽时相比，别有一番意趣。
信步踏入桃林之中，我忽然想起废弃的宸华宫内那些一年比一年开得繁盛的梨花。听说宸华宫的成片梨树是当年武宗皇帝为自己的爱妃专门种植的，只因那位宸妃娘娘酷爱梨花。我却偏爱桃花。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桃花既俗且艳，可我就是偏爱它的俗艳，爱它的风情。所以，我央求殿下，为我在此处种下大片桃树。
据说，宸妃死后，武宗伤痛欲绝，念了她一生。到了晚年，武宗退位给宸妃的儿子，自己则搬到宸华宫居住。或许是武宗的情深不寿感动了上苍，宫中一个老宫女竟被宸妃的鬼魂附身，前往宸华宫陪伴武宗，直至其去世。
后宫中的女人谁不盼着能像宸妃那样，成为皇帝的挚爱。武宗那么爱宸妃，尚做不到只有她一个女人；我能成为太子唯一的女人，又是何其有幸。按说，我不应该再贪心才对。可是，我仍然抑制不住心底的期望，期望自己不单只是他的唯一，还能像宸妃那样，即使是容颜老去，所爱之人看我的眼光还能一如往昔。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不冷吗，也不加件衣服。”
我闻言转过身来，殿下正负手立在离我两步之遥的地方。犹如当年，我们在宸华宫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时，他手握玉笛，立在大片盛开的梨花下，仿似梨花成了精，让我羞红了脸。
彼时，我又怎会想到，那个梨树下秀美标致的男子会成为我的丈夫，还是五年来只属于我的丈夫。
想到此处，我忽然想起那五个必须要与之分享丈夫的女子，心里对她们涌起了几丝怨怪。
本来下午时还一直想着要如何说服殿下接受她们，现在，我心里却开始叫嚣，不，我不愿意分享！
我快步上前，抱住殿下，赖进他的怀里，抱紧了他。谁也不可以抢走他！
“怎么？”殿下回抱住我，轻抚我的背脊，“等急了？”
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开口。嗅到他身上的香气有些陌生，并非平日里南书房所用熏香，不由抬头追问：“你从哪里过来？为何身上沾染的香气有些陌生，不像是南书房里的？”
他皱眉嗅了嗅身上的气味，笑着揶揄我道，“鼻子倒灵。我刚从三清宫过来，大概是沾染了那边的檀香。”
三清宫是父皇为求道专门修建的宫殿。自建成以后，父皇整日端坐三清宫，跟随请来的几个天师求仙问道，制作丹药，做着长生不老的美梦。
“怎么去了三清宫？”父皇平素是不见我们的，怕我们这些俗人冲撞了他刚修成的几分仙气，“出什么事了吗？”
或是郭平安在背后搞鬼，却让父皇出面。
“没事。”似乎明白我的担心，殿下轻拍我的手背，“有份折子需要父皇亲阅，我想着近日因为父皇闭关，我也许久没去请安，就亲自给他送过去顺带给他请安。父皇今日心情不错，留我说了会儿话，就回来晚了。”
“你用过晚膳没有？”
他点头道：“父皇留我用膳。”说着，便牵着我的手走出桃林，“你还没用膳？怪我，光顾着和父皇说话，忘了着人告诉你……”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饿。”
步出桃林，殿下便对等候在桃林外的宫人吩咐传膳。
“还说不饿，你看看你的吃相，狼吞虎咽，一副饿坏的样子。”
从我吃饭开始，殿下便一直看着我笑。现在我总算知道，他在笑什么。
我撇撇嘴，迅速咽下嘴里的饭菜，道：“你不回来，我吃饭也不香啊。”心思一转，想到现在提那几个美人或许正是时候。我咬着下唇，把心横了半晌，还是不行，我说不出口。
“怎么不吃了？”殿下见我停了筷，问道。
我摇头，继续吃饭。却因为心里有事，动作也比先前缓慢斯文许多。
“明日，把那五个人给母后送回去。”
他忽然而至的话语，害我心底一惊，差点噎住。我抬头看他，很是疑惑。
他淡然笑道：“从三清宫出来，我先去了母后那里请安，已经听她说了。”
我有种做错事被抓住的感觉。母后说的没错，我不单不够端庄，也不够大方，将来如何能母仪天下？
我在心底盘算许久，决定要学着做个足以匹配太子殿下的妻子，不妒，应当是我要做到的第一条。说到底，我亦没有嫉妒的资格。我嫁给殿下这么久，未有一男半女，我生不出，也不该拦着不让别的人替他生养。
“为什么要送回去？”我尽量笑得自然，“母后也是为了你着想。看看你那些兄弟，哪个不是姬妾成群，儿女成堆。你是天华的太子，东宫里除了我就只有这些奴婢，的确是太过冷清。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白凤。”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打断我的喋喋不休，“你要我跟你说多少次。我只想要长得既像你又像我的孩子。其他人生的孩子，我不需要。”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为此深深感动。可是，现实是……
“我们成亲五年都没有孩子。难道，你没有想过，或许……”我心里酸痛不已，我并不想承认自己的缺陷，但是现实却一再提醒我不可回避，“或许，我真的不能生。”
我一直不肯承认自己不能生养，可是，五年夫妻，我眼睁睁看着那些王妃们一个接一个的生，自己的肚子却始终没有消息。就算我嘴里不认，心里也早就明白，是我，是我害得他到现在都没有子嗣。
他越对我好，我就越是有负罪感。
他温柔的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水，话语里带着疼惜，“傻丫头，你才多大？我也不老。我相信再过些时日，我们一定会有孩子。就算真的没有，也没关系。你不是一直都说兴哥可爱吗，要不，我跟小钰商量，把兴哥过继给我们？”
“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又说笑。”连个侧妃都没有，就说过继，别说母后不会答应，满朝文武亦会有非议，“要不，你先见见她们。说不定有中意的……”
“我就中意你。”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这个人，我快被他急死，“我说真的。”
“难道我是说假的吗！”他板起面孔，略有不快。
殿下看似随和，其实骨子里异常固执。我看他真的有了几分怒意，只好闭嘴。
见我不再说话，他轻叹口气，像往常那样揉乱我的头发，“别想那么多，赶紧吃饭。”
我拍开他的手，摸着乱发，道：“都跟你说别弄乱我的头发！你不知道梳头对我来说是种刑罚吗！”
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我痛恨梳头！
“我就是要罚你。”殿下笑道，“明日我跟你一起去坤翊宫退人。然后，我们出宫转转吧。”
“怎么想起出宫？朝政怎么办？”
他现在管理朝政，走得开吗？
“去散散心。”他敛去笑，语气满含疲惫，“没关系的。反正我不过是个傀儡，在与不在没什么区别。只要那几位肱骨之臣在就行。”
我听出他话语里对所谓的“肱骨之臣”那明显的嘲讽。想是今日又与他们起了争执，又没有赢过他们。
心疼的反握住他的手，和他所承受的重担相比，我那点事算什么？
“好。你就跟着我混街市去吧！”我故作积极，希望他能不再消沉。
他果然笑得开怀，“是，娘子！”
我终究拗不过殿下，在他的坚持下带着母后赐予的美人与他一起前往坤翊宫。
越接近坤翊宫，我心里越是忐忑。虽然殿下诚心相待，让我感动；可是，他越是如此，我越觉得愧对急于抱嫡孙子的母后。
似是看出我的不安，殿下伸手略微用力的握了握我的手，低声道：“别担心，有我呢。”
我侧头看他，他眼中的担心与呵护平复了我起伏的心潮，我朝他点头，笑得放松。只要在他身边，只要能被他专注的眼神注视着，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怕。
不出所料，母后看我的眼神除了以往的冰冷还多了几分痛恨。或许，她认为我是个妒妇，凭着娘家的势力逼迫殿下听从于我。从前，我还想用言行来证明我不是；现在，我不再在乎她的想法，随她去吧，只要殿下明白我就好。
因为退回美人的事惹母后不快，整座坤翊宫的气氛都变得有些僵冷。我猜，昨晚殿下便与母后因为此事起过争执，否则，母后不会冷着脸收下这几个人，却不追问缘由。
我们和母后没话找话的拉家常，母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最后，终于还是冷场。母后再没开口，我与殿下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却又碍于母后并未让我们离开，不得不坐在原处，不停喝茶，以避免尴尬。
感觉到母后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许久，我渐渐变得有些不自在。很怕她会突然出言责难我。正想着，若场面真的演变至此，我该如何应对，耳畔忽的响起母后的声音，“你们……”
“穆天师到~”
门外的唱报声截断了母后的话头。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殿下在听闻唱报声时，手中的茶碗颤了一颤。
这个穆天师，我听说过。他刚被人推荐入宫不久，据说他年纪虽轻，道行却很深，深得父皇信任。除此之外，并未听说他与外朝有何牵扯，我不明白，为什么殿下在听到他的名号时，会如此害怕。
从门外走入一个身着道袍，手捧托盘的年轻男子。
男子径直走到母后身前，略微欠身，空出一只手来做了个道家的手势，“小道，见过皇后娘娘。”
男子声音低沉，很是悦耳。
对这些入宫修行的天师，父皇早有明令，他们都是方外之士，不必遵循俗礼进行跪拜。所以，母后对他只是欠身行礼的态度并未计较。
“天师此来，不知所为何事？”母后除了对我冰冷，对别的人总是和蔼可亲，甚有主母之仪。
“小道与陛下新炼出一味奇药，服用之后，四肢通泰，身体舒畅。陛下特令小道为娘娘送来一丸。”
说着，便将手中托盘交与上前接药的宫女。
“有劳天师。”母后笑道。
穆天师转过身看向我与殿下，将手中拂尘一甩，方踱步至我们跟前行礼：“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免礼。”
殿下声音平稳，并不似方才那般害怕。我不禁怀疑，难道是我想错了？或者，这样的平静，根本就是装的。
我趁此机会仔细打量对方。男子二十三、四岁，与殿下年纪相仿；面相清秀端丽，我看着却觉得有几分面善。
母后忽然笑了起来，“本宫先前就跟陛下提过，总觉得看天师面善，又想不起究竟像谁。今日总算是想明白了。”
“不知皇后娘娘，瞧着小道像哪位？”
母后看了看我，又瞧了瞧他，道：“本宫觉得天师与太子妃倒有几分相似。不，得有七、八分相似呢。墨儿，你说呢？”
殿下淡淡应道：“是有几分像。”
像吗？我再次看向天师，对方也回望过来，眼里满是玩味。
我没觉得有多像。莫非母后在拐着弯子骂我像男人？还是在笑他像女人？
“小道自己，倒没觉得有多像。”天师闲闲笑道，“药已送到。若娘娘别无吩咐，小道就此告退。”
母后颔首，示意他可以退下。
天师再次行礼，退出宫门。
坤翊宫再次陷入沉寂。母后忽然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叹谁，不过，倒是开恩让我们离开，“你们也回去吧。既然没话说，杵在这儿也没意思。”
“是。儿臣告退。”
我与殿下如释重负的叩头离开。
回到东宫，迅速换下衣裳。待我收拾妥当，行至桃林，却听一阵笛声轻轻袅袅的从林中传出。
我踏着笛音步入桃林深处，遥见殿下换上一身竹青长衫，在桃树下专心的横笛吹曲。不知为何，我忽然产生一丝错觉，觉得他离我异常遥远。
一曲完毕，殿下转过头，看着我笑：“怎么换好衣服也不叫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