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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出发以前,他把卡片放回了匣子里,好让引擎能够正常发动。周遭道路在来时就已做过研究,他心中大致有数,不必太依赖手机导航,但也只能挑最偏僻狭窄的道路走,尽可能避开摄像头或其他车辆,所以最终难免迷失了一阵。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大致方向正确,偶尔绕几个圈子并不妨碍什么。

有时他必须要走上大路,但又不能随心所欲地打开匣子,以免让附近的车辆全都瘫痪,或者酿成更严重的事故。每当这种时刻,他总感觉周围的信号灯与摄像头都在盯着他看。要是它们能像米菲那样长出嘴来,这会儿肯定都在喋喋不休地追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想去什么地方。

答案不能泄露给它们,可他想要销声匿迹也没那么容易,哪怕抛下车步行也是一样。在李理的眼目之下,带着电磁屏蔽器行动就犹如用烟头在地图上划线,一路留下的狼藉和损害都是明晃晃的焦痕。即便她不了解他具体在做什么,却能随时知晓他走过哪里,正在往什么方向行进。她会很快组织人手拦截他,至少不能让他单独见到那个人。因此,在动身前往真正的目的地前,他还必须再耍出一手花招。

他兜了个圈子,回到昨天逗留过的地方,把车停在一片茂密的树林边。那里的位置足够荒僻,距离他上次碰见的公路摄像头也够远,就算李理派上几十个人来沿路搜查,至少也得两三个小时才能有所发现。不过,考虑到无人机问题,他还是用树枝和落叶给车顶做了点掩护,再从后备箱里取出些用得上的东西。等一切看着都差不多合适了,他才钻进树林,从另一个方向穿越公路,走向对面的人烟之地。

原野随着河溪被他抛在身后,快要接近田垄时,几只家鹅从草丛中钻了出来,自水沟底部招摇而过,打量他的眼神颇为傲慢。罗彬瀚望着这群嗓音刺耳、气焰嚣张的扁嘴家伙,不由想起了屡屡受他挑衅的熙德。熙德正是个很值得他思考的例子,此人被李理委以重任不仅仅是能力问题,还有某种难以言明的人格因素;这种因素不能被简单概括为个性气质或道德水平,可它确实存在。而且眼下,他正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种因素带来的趋向性。

他跨过水沟,一边打开黑匣子,一边思索这种因素在他自己身上的作用规律。过去他怎么能对这种规律视而不见呢?就像熙德会为李理卖命,蔡绩和罗骄天都选择了周雨……蔡绩的立场可以说是命运使然,但罗骄天舍他而近周雨却完全是主动选择。这件事被他归因于上一辈,是父母的行为使得他们彼此远离。如今他却要重新检查这个结论,质疑它是否真像他以前相信的那么重要:这种责怪是绝对公平的吗?假设他和罗骄天之间并没有复杂的背景故事,不过是一起长大的邻里伙伴,甚至是真正朝夕共处的同胞兄弟,他就能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更好吗?就像他跟周雨那样?

其实,这一切可能都是他自己选的。这会儿他脑子里往事纷纷,有众多细节能告诉他每次到了关键时刻,他本可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可到头来他总是主动把罗骄天推远一些,而不是像他过去认为的那样,是罗骄天在单方面地远离他。为何他每次都非要这么选呢?他不想招惹罗骄天的母亲、他不想提起他们的父亲、他觉得反正这个弟弟跟他相处也不会舒服……这些都是狗屁,都是他编出来说服自己的。其实,他就是单纯地和罗骄天这样的人相处不来。

他可以从这小子的眼皮一颤读出底下的喜怒哀乐,可以轻使手腕就把这书呆子搓圆捏扁,可他还是觉得自己不能理解这种人,他完全不能体会罗骄天的脑袋底下运行的是什么样的逻辑。更大的实话则是,他根本就不想去了解这个弟弟,因为罗骄天实在是太安全无害了。他是竭力想要表现点兄长的风度,可一个毫无锋芒与獠牙,永远都不会刺伤他的人竟然会使他如此的不满意!那么换成一个有本事跟他对着干的罗骄天又如何呢?这种假设听起来简直像个翻版的周雨,而那可就远不止是“不满意”的问题了。所以到头来,具备这类个性因素的人对他而言都难以驾驭和控制。他要避免让这种人跟自己共事,然后选择他愿意去支配的类型。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刚刚才开始搞明白这个问题: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他的舒适区,能被他用得最得心应手。

电磁干扰持续了十分钟后,农田和作坊附近逐渐出现骚动。停下消遣或工作的人在屋檐底下四处乱窜,互相询问和攀谈。罗彬瀚坐在远处的柳树阴里,看见一个穿着烟灰色夹克衫,头戴尼龙渔夫帽的家伙向自己走来。起初罗彬瀚有点疑心,因为对方腰部以上都裹得严严实实,体态显得很臃肿。再等他瞧清楚此人裤管底下露出来的一小片皮肤,疑虑才终于打消了。他把藏在草丛中的枪口垂下去,不再瞄准对方的胳膊。

对于这番擦肩而过的险境,“螺杆”自己一点也没有察觉。他脸上古怪复杂的表情更像是惊讶,因为这个递给他秘密纸条的人还真的在三天内回来了;同时还有渴望——既然这个人真能发出会面信号,没准也会遵守承诺让他大赚一笔。

罗彬瀚和他这位新朋友打了个招呼。“衣服不错。”他说,“新买的?使用现金?没有被哪个摄像头拍着吧?”

“螺杆”只是冲着他呆笑,慢腾腾脱下外套,露出藏在底下的包裹。这下罗彬瀚搞清了他的上半身看起来为何会如此臃肿,原来有一大块编织布裹在腰腹间,布内鼓鼓囊囊地包着东西,乍眼看去还怪吓人的,活像只饱食之后的巨蟒盘绕在他身上。

等“螺杆”把这个造型奇特、构思巧妙的长条形包袱从身上解下来,在他面前层层解开时,罗彬瀚又忍不住笑了。不错,他是在纸条上要求对方隐秘行事:采购的过程必须绕开摄像头和电子结算;采购结束后东西不能被看见;采购后的三天内也要避免被熟人关注……这些要求有很多种方法满足,而眼前这家伙的风格令他觉得有趣。说真的,和这种人相处没准会叫他开心得多。

“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办法?”他好奇地问,“这是和你一起打工的人教给你的?”

“自己琢磨的。这样子方便。”

“螺杆”蹲下来整理编织布里的杂物,分出哪些是他的,哪些则该是他雇主的。这段时间里罗彬瀚又重新打量了他一遍,把他那种木讷中暗藏奸猾的神情深深印入心底。这种狡狯神态不像他通常认识的所谓聪明人,却带有一层令人不安的野性色彩,使他总想找出某类动物来作比喻;像猪就很合适,因为猪其实很聪明,很多研究都说猪比狗还聪明,只是它们从来不会关心人,只关心怎么给自己弄吃的。他在这种比喻上摸索了一阵,继而意识到它毫无意义:把“螺杆”比喻为猪就像在说一只蝴蝶因为会飞而像鸟,仿佛飞行就是鸟的专属特性。其实,他和“螺杆”原本就是同一种动物:人,他们这个小世界定义里的人,一种从猿猴演变来的亚种,无危……至少在这个星期内无危吧。

他逐一确认了“螺杆”向他展示的每样东西。种类并不复杂,毕竟当时他仅有一张便签纸的空间,还得边说边写,很难再把要求提得细致。不过“螺杆”也算是尽心尽力:有一整套半新不旧的工人装扮,甚至还添了些不伦不类的小配件;一台大容量移动电源,带着个太阳能充电的噱头;一张不记名的蜗角市交通卡,里头还剩两百零六元四角的余额;一张不记名的联合超市购物卡,余额四百多(这些卡片的零头可真是有意思,非常引人遐想);一张身份证件,男性,三十四岁,看照片不是“螺杆”的。

在一个充满廉价商品与劳动力的三线城市里用现金弄到这些不算很难,尤其是对精通买卖门路的家伙,可这份隔天就能办完事的效率却值得赞赏。罗彬瀚验收了其中大部分东西,只把身份证件还了回去。这无关乎什么底线,只是这东西对他有害无益。它来路不明,没法确定是否已经挂失,而且证件上的照片跟他压根没有半分相似,户籍地口音更是他学不来的。即便他计划要在今天过后去更远些的地方,这张证件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必须另寻他路。

他在这堆二手行头里挑挑拣拣,最终配出了一套不算太离奇的装扮:一套处处是口袋的焊接工作服、一顶写着“安全生产”的帆布鸭舌帽、一只防烟尘口罩、一双比他尺寸大两圈的厚橡胶底绝缘鞋,再加上一个沾满泥灰的帆布工具包。这些东西都兼具伪装性和实用性,足以叫他裹得严严实实地行走在蜗角市周边,还能在短时间内不引起怀疑。至于被他放弃的那些小配件,比如一顶只适合秃子用的厚实假发,还有一把造型可笑的假胡髯,这些虽也符合“去买一套能遮掩全身的装扮”的要求,却很难不叫人怀疑购买者的居心。罗彬瀚只能把它们抓在手里瞧一瞧,然后哈哈大笑地扔还给“螺杆”。

“你自己留着玩吧。”他对咧嘴怪笑的“螺杆”说。后者满不在乎地向他伸出手,讨要他事先许诺好的报酬。罗彬瀚从背包里数出十张钞票给他,“螺杆”飞快地数完钱,把纸钞全塞进衣服底下,接着又继续瞧向罗彬瀚。他显然认为这远远不到他们约定的数目。

罗彬瀚低着头,把一串车钥匙挂在指头上。“我答应要让你挣一笔大钱。”他把钥匙举高,向对方晃荡,“能让你在老家开个小店,或者舒舒服服地躺个一两年……我的车停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如果你能在外地把它卖掉,我想大概能值个十几万。里头还有五万现金,这些都是留给你的。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你办。”

“螺杆”依然咧着嘴笑,用手背摩挲自己崭新的裤子。他忽然往后方瞟了一眼,然后说:“我,好人,不干犯法的事。”

罗彬瀚瞄了眼地上那张来路不明的证件。“我没准备叫你干犯法的事。”他把卡片从口袋里掏出来,“你把这个带在身上,去城区外围逛几圈。我会指出几条合适的路线,但我对这几年的新情况不够熟悉,所以你也要随机应变:必须远离所有的医院、工厂、高速路和重要交通枢纽,记住了吗?尤其是医院,你至少跟这种场所保持两千米距离,要是你没把握就往野地走,或者停在原地不动——但在一个地方逗留不能超过半个小时。”

“螺杆”笑嘻嘻地听着,眼睛只盯住他手里的钥匙。罗彬瀚猛然把钥匙收了回去,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知道。”

“把我的要求重复一遍。”

“拿着你手里这个出去走,不走医院,大路口。”

“我叫你和医院至少保持多远的距离?”

“哎,不往那里走就行了吧?”

“还有呢?”罗彬瀚继续问,“我还叫你远离什么地方?”

“螺杆”像个痴呆儿那样傻笑着,但罗彬瀚明白这家伙并不是没听懂,只不过故作姿态,实则嫌他提出的要求太多太麻烦。没错,这就是他选择这类人的代价——不能指望饥饿中的猪有守信或细致的品质,更别提忠诚敬业了。想得到他们的专注就像要从甘蔗里榨干净汁液,非得用够了狠力才行。现在他已无暇去尝试些驯猪听话的精细活计,似乎只有两条路可以供他选:要么就假装不知道对方会阳奉阴违,凭运气看这家伙会把事办成什么烂样;要么就得结结实实地上点压力,让猪也能发现不听指令就得下汤锅。多亏他现在既有合适的工具,又不需要给日后的生活留什么余地。

他俯身把枪从草丛里拾起来。起初“螺杆”只是直勾勾地瞧着,仿佛不明白这个古怪的长管是什么,直到罗彬瀚对着他脚边开了一枪。消声器处理后的动静已经够轻了,但还是把他吓得僵在原地。

“希望这会提高你的听力水平。”罗彬瀚说,从背包里掏出纸笔丢给对方,“现在把我说的要求都写下来,一个字也不要漏。”

“螺杆”哆嗦着照办了。他害怕时显得伶俐许多,举止应答都叫人满意。罗彬瀚把自己的要求重新说了一遍,又补充了新的建议:“等你靠近市区,去公园或广场附近逗留比较合适。”

他自己斟酌了片刻,考虑这样的地方在城区是否足够多。“你的第二种选择是图书馆或零售市场……总之,周围最好有人群,但复杂的机器设备必须要少,你应该挑这种地方走。但如果有人突然在你附近表现得不大对劲——比如说,抓着自己的胸口喘粗气,或者捂着耳朵和脑袋——你就要尽快从他们旁边离开。要跑着离开!记住了吗?把这一条的字写大点,离开他们至少一千米才能停下。你就这样逛到天黑再回来。然后,在今天午夜,我会再到这里来,用你的报酬来换回这张卡片。”

他全部的要求和指定的路线都被准确且详细地记了下来,以备“螺杆”能在途中随时检查。在确定细节没错以后,他从背包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件,将它展示给“螺杆”。这会儿“螺杆”变得机敏极了,紧紧闭着眼睛,说自己压根没有看见。

“你尽管看吧。”罗彬瀚踢踢他的小腿,“螺杆”畏缩地睁开眼睛。“认识一下我是谁。我想你大概能从网上搜到我的名字,像是企业股东之类的。但重点在于,你瞧,我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这里,我不但可以随手给你一笔横财,还可以弄到这个。”

他扬一扬手里的家伙。“我可以弄死你。”他盯着对方的眼睛说,“你在我眼里就是只蚂蚁,只要我高兴就可以让你在这块地方彻底混不下去,把你碾死了也不会有一点麻烦……要是你想拿我的钱,还敢不照着我的意思办事,那就好好琢磨琢磨我现在说的话。”

他把卡片丢给“螺杆”,放任这家伙落荒而逃,自己则埋头整顿装备,把所有易于识别的旧行头都处理掉,或撕成布条备用。这个过程中他也时不时会想“螺杆”最终究竟会怎么做——这一切其实很荒唐不是吗?一个陌生人突然给了你一大笔钱,让你拿着件十足可疑的危险品去到处走,稍有点良心或谨慎的人都不会真的照办。但凡“螺杆”有一丁点常识,而且也真的珍惜自己的小命,他就应该立刻带着那张卡片跑去警察局,把他遭遇的事报告给最有可能控制住场面的人。

假如“螺杆”真的这么做了,那也不会影响他的计划,因为黑匣子还留在他手中。只要卡片一直流传在外,李理的手下们又正忙得人仰马翻,她就得花不少工夫才能判断出真实情况。但他有一种不大说得出依据的直觉判断,总相信“螺杆”根本就不会去报警,甚至根本不会想到去求助。因为说到底,他们这个小世界里并没有什么颠扑不破的社会常识,许多人相信秩序与伦理的方式与相信宗教也并无本质区别;像“螺杆”这样的人,尽管也有他的逻辑思考,也懂得趋利避害的基本道理,由这些能力步步发展出来的却是一套自说自话的生活模式。这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相信着自己编出来的神话故事与生存规则,其中准有一条是“绝对不要去找条子”。

但是,他接着问自己,你和“螺杆”又有什么区别吗?任何人都只会相信自己眼中的“常识”,绝不会把自己当作是顽固的少数或愚昧的多数。如果他真的足够冷静,足够客观,也许会发现迄今为止自己干下的事全是妄想症患者所为:只不过是从一个陌生小孩家里看见了四个字,就断定这四个字是他正在搜寻的目标所写。诚然那种字体较为独特,可也并非绝无仅有,难道他是个什么专业笔迹鉴定师吗?那些蛛丝马迹有哪一些真正可靠?他不能独立地作出判断,而李理本可以作为一个旁观者点破迷津。可惜如今他已不能再倚靠她,因为他心知肚明她会怎么说;不管她底下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支持他的判断,她都只会告诉他“你只是太伤心了”。他们都已经学会别太相信对方嘴上说的话。

如今他已为这个结论付出太多了。他撂倒了熙德,抢劫了袁小苋,还将给更多人造成难以预测的损失;这一切都是为了见一见那个在星图上做下标注的人。如果最终他找到的地址只是间废弃多时的空屋,或者这位去买松木家具的天文爱好者跟冯刍星根本毫无关系,只不过笔锋略有相似……那时他又该怎么做呢?也许应该回去找李理自首,看她会不会把他丢进某个秘密地牢里。她不会再有第二次误判了。

穿上电焊工的劳动套装以前,他在自己的右脚跟底下垫了根细木棍,希望这办法能有效改变他的步姿,让所有眼光敏锐者都认为他不良于行是因为右脚有毛病;几根捆缚得当的布条可以小幅改变体态,而佝偻者走路时总是自然地耷拉脑袋,没人会觉得可疑;脸孔是最难做文章的部位,他考虑过先服用止痛药,再用锤头朝鼻梁与颧骨狠狠来上几下,但是这么干很容易弄巧成拙——摄像头固然很难再对他进行人脸识别,可一个脸上伤成这样的家伙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没准还会遭到盘问。这一题暂时没有妙计可破,他只能在口罩遮不住的部位抹了点泥灰,尽量掩盖这四天里没能彻底恢复的擦伤痕迹。

一切都准备好了。他终于可以去见一见“曾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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