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舍内的争执声格外响亮,让门外的孙权也悄然愣了一下。
张昭作为孙氏稳固江东的老臣,不仅功勋卓着,更是脾气刚正,遇见不平事通常都会直言不讳的。然而就这样一个江东众属臣都颇有畏惧的将军府长史,居然在自己的官署里被人给怼了。
而且听这个局势,似乎刚直的张公还落了下风。
虽然隐隐觉得与张昭说的这人声音有些耳熟,但孙权一时间也没有想起来,按照习惯他还是推开门扉走了进去。
“仲谋子嗣问题今年必须解决,否则江东难安,张子布这件事,你必须要慎重起来!”
孙权刚刚走进去,就听见里面的吴景这样说道。
单手掐着腰,吴景一只手指着张昭,一边极为认真的说道着。而对面,张昭则端坐在案几后,左手握着书简,右手提着笔,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听到门口动静,二人也同时扭头看了过来。
当下,正看见站在门口犹豫进退的孙权。二人皆是先愣了片刻,随后俱是眸光一亮,向孙权拱手揖礼。
“将军!”
尽管吴景是孙权舅父,但在将军府内,有江东职务在身,对于孙权他还是要表示尊敬的。
恭敬躬身作揖回礼,孙权向两个长者回礼后,表情也逐渐古怪起来,面色也讪讪:“不知二位在商讨要事,多有叨扰,我先退,你们继续!”
说着,孙权直起身子便要转身离去。而离他颇近的吴景又怎会让他这般轻易走脱,迅速伸手,一把抓住孙权的手腕,“仲谋,你来的正好,我有事要与你说!”
吴景作为孙权的舅父,该有的礼节都遵守后,自然也不会对孙权有什么惧怕心思。否则他也不会在张昭的官署里,同他争执起来。
面色讪讪,刚才吴景的话他当然是听见了,好巧不巧,正好在自己快进门的刹那。此刻,他怕是想走也走不了。
“仲谋,这件事也不是我等心急,只是如今江东管辖的郡县越来越大。作为君主,你若是没有子嗣很难让整个江东凝聚实力的!”看着孙权,吴景毫不避讳道:“而且,这件事也不是我要催你,只是阿姊多次在我面前念叨,所以我才过来的!”
拉着孙权,吴景虽然是舅父,但也不想逾矩到孙权讨厌的地步,所以,只能搬出吴夫人来说话。而面对吴夫人的要求,孙权基本是很难回绝的。
目光瞥了眼行完礼后,又自顾坐在原地斟酌案牍的张昭,孙权知道这个援兵恐怕是没有希望了。于是,只能重新对上吴景投来的关切目光:“舅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眸光一瞪,吴景可那般好糊弄,盯着孙权嗡声道:“仲谋,这件事你可以从长计议,我可受不了的,阿姊就我这一个胞弟,我可不想每次见她都愁眉苦脸的。再说,她难道没与你说过此事?”
再次无奈,孙权一想到每次去拜见吴夫人的时,都用军中事务繁忙为由去搪塞也不是个事。于是只得幽幽叹口气道:“此事我自会向阿母交代的!”
“哼。”抓住孙权的手依旧不松开,吴景微笑的看着他,得意道:“若是往日便也罢了,今日恰巧让我捉个正着,你且不如随我一同去见阿姊!”
“舅翁!”瞪眸看向他,孙权惊愕不已,“我此时来寻张公可是为了州郡大事啊?你难道想要耽误州郡大事么?”
“嘿,你也别同我说什么州郡事。往日你在外征战时,子布处理州郡事也不曾见过什么纰漏,今日还真不见得就少了这几个时辰!”嘿嘿一笑,吴景看来是铁了心不想放过孙权,“你今天随我去见阿姊的这事,是去定了!”
目光投向张昭,而他也只能回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当下,孙权也是心下微凉,这张子布恐怕也是嫌吴景喧闹,又不想得罪吴夫人,于是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去顶这个雷。
而抓住孙权的吴景却没有管他是怎么想的,直接抓着他的手,往将军府的后宅就走。
孙权从江淮回来后,征南将军府也正式更名为车骑将军府,虽然手中的权力变大了,但将军府并没有挪地方。
一来,孙权想着州郡初定,能少一点民力,就少一点,他也不是劳民伤财的人。这个想法自然也得到了张昭的大力支持。二来么,就是将军府本身当初建设的时候,规模就极为庞大了,再迁移也没有意义。
车骑将军府是有很多大小不一的院落组成的,每一个院落单独拿出去都约相当于一个豪强的宅子。而整个将军府就是在这么多宅子的规模上合建而成。
将军府大体的布局也就分三块区域。将军府各司衙署,这里是江东政治运转的核心,如今整个江南的政令都是出自这里,包括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
而后就是议事厅堂署舍,这属于江东政治的高层决策区,通常也是孙权主要活动区域。最后就是将军府的主宅园林等地区,属于将军府的私人后宅,非孙氏亲属私仆也是很少有人随意进出的。
当然,吴景作为吴夫人的胞弟,孙氏诸子的舅翁,通禀一声,进出还是无阻碍的。而此时,手里拽着孙权的他,更是直接就跨入了后宅。
“舅翁,你先将手松开,我又不会逃!”跟在吴景身后,被他拽着往吴夫人居住的宅院走去的同时,孙权也只得无奈开口。
眼见进了后宅,又听孙权这般保证,吴景才松开手,但还是慎重的看着他,“仲谋,此事回避不是办法,你与阿姊说明清楚,约定个时日不就行了?”
“唉!”无奈点头,主要是他也不想听吴夫人唠叨。
随着吴景一同往吴夫人的宅院走去,刚刚走入宅门,便已经有侍婢将他们过来的消息告诉了吴夫人。而此时正瞧着幼女逗弄小孙子的吴夫人,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而一旁陪同着吴夫人一同看护着玩闹二人的大乔则默默站起了身,朝吴夫人微微一礼,想要带着孙绍离去。
当初,孙权为了防止有心人利用孙策遗孀做文章,便将他们留在了将军府。后来将军府迁来金陵,由于吴夫人习惯众人的陪伴,就都一起迁徙了过来。
只是,毕竟孙绍是孙策的儿子,江东诸郡作为孙策打下来的基业,现在虽然孙权将他发扬光大,但有些闲言碎语还是会说这些原本都应该属于孙绍母子的。
当然,在将军府中这样的话基本没有。然而人心都是嫉妒的,当你越来越好时,别人不会看见你的努力,只会觉得你是机缘好,因为有了基础才导致你今天的成功。
所以,面对孙权的强势崛起,部分支持孙策遗孤的落魄臣属还是心有介怀的。而作为江东掌舵人的母亲,吴夫人必须要让这种声音消失掉。
侧首看了眼大乔,吴夫人并没有点头,而是淡淡道:“留下吧,有些话还是要当面说清楚的,阿绍渐渐长大,终究还是要蒙学的!”
面色有些为难,大乔扭头看了眼远处,正和孙尚香玩的不亦乐乎的孙绍,最终还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孙策亡故后,他与孙权基本上很少交流。所有事情都是吴夫人做主,今日吴夫人让她留下,恐怕也是为了彻底解决这件事情。
一想到孙权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平定江淮,掌控荆南。这样的战绩,若孙策在世,或许也能做到,可惜他已经亡故,孤儿寡母的全都依赖着孙权。想到此处,大乔也不由幽幽叹了口气。
不多时,孙权在吴景的引领下来到了吴夫人面前。
躬身拱手作揖向吴夫人行礼问候,“阿母!”
良久听不到回应,只见吴夫人依旧看着远处嬉闹的孙绍二人,半晌,才如恍然发现一般,扭头看向孙权,惊讶道:“哟,这是什么风把堂堂的车骑将军吹到我这院子里来了?”
“阿母,儿给您问安了!”
“早上不是问过了么?”斜了他一眼,吴夫人幽幽搭一句。
“额,这是午安。”
侧首瞧着他,见孙权一本正经的样子,吴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不悦的心情也顿时消散了不少,指了指傍边的席榻,“坐吧!”
“谢阿母!”自幼接受吴夫人教诲的孙权,对她还是极为恭敬的。
落座后,孙权才看向一旁侍候的大乔,微笑缓缓颔了颔首。作为如今的江东之主,除了吴氏已经没有人可以让孙权行礼恭候了。
见他落座,一旁的吴夫人才悠悠出口:“知道你军中事务繁忙,可是再繁忙你也可以抽空陪陪为娘的呀。”斜了他一眼,见孙权面色讪讪,吴氏又继续念叨:“想当初在江都的时候,阿母还教你读书识字,教你为人做事。没想到这一转眼,你都开始统领江东了。”
目光怔怔的看着前方,吴氏也喃喃感慨道:“以前还只会哭哭啼啼的阿绍,现在都能追着尚香跑了。”
吴氏话落,孙权的目光也落到不远处,嬉戏打闹的孙绍与孙尚香身上。
仿佛是感受到有人在看自己,孙尚香扭头看向吴夫人处,突然发现孙权竟然在那里,这一年,孙权很少来后宅,即便来,也是匆匆来匆匆去。
当下,孙尚香迅速停了下来,而瞧见阿姑不动的孙绍也将目光投向大乔方向,当看到那碧眸青年时,孙绍也同样身体瞬间一僵。
拽着孙尚香的衣角,孙绍二人缓缓走到孙权跟前。
“仲兄!”
“仲父!”
躬身拱手作揖,对于孙权他二人刚刚接触还是有些疏远的,毕竟孙策离世后,孙权已经很久没有同他们说上话了。
“阿绍,到仲父这里来!”朝着孙绍伸手,孙权笑呵呵的招呼道。从孙策去世后,他接管江东一直有很多事情去做,所有也很少与这个侄子孙绍交流。
听到孙权的呼唤,孙绍方才紧张的神情瞬间又变得欣喜起来,撒开小腿就呀呀的往孙权的怀了扎。一头猛的扎进孙权手弯,小家伙虎头虎脑的,差点把孙权撞翻了过去。
“孙绍不得无礼!”
向大乔摆摆手,孙权笑着摸着孙绍脑袋后的小辫,问道:“最近玩的开不开心啊?”
“开心!”孙群憨声憨气的回答道。
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孙权笑呵呵道:“等你长大了,仲父教你骑马射箭打坏人好不好?”
“好!”兴奋的回应着,从孙策去世后,孙绍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默默的看着逗弄着孙绍的孙权,大乔的眼中满是欣慰。其实她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希望孙绍能开开心心长大,快快乐乐生活。
与孙绍闹了一会后,孙权便放手让侍婢带着他下去梳洗了。
原本大乔也准备退走的,却被吴夫人抬手拦了下来,看着孙权,吴氏稳声道:“仲谋,如今江东渐渐趋于稳定,你准备如何安顿兄长之子?”
眸光悄然凝神,孙权目光扫向大乔,只见她低头俯首身子微颤,不敢出声。瞧了她一眼,孙权不动声色的看向吴夫人,反问道:“阿母以为当如何?”
“此事并非大乔与我说的,而是我方才听侍婢禀报你来后宅时,忽然想起来的。”瞧着孙权的动作,吴氏先是消除孙权可能对大乔的误解,而后才再次说道:“你接手江东一年以来,不仅州郡稳固,江东趁官渡对战期间,也向外开拓了许多郡县,现如今你也算是一方君主。
然而随着阿绍的渐渐长大,你兄长创下基业时,终究还是遗留了些恩泽的。如今你虽然凭借自己本事,向外开拓着,但有朝一日,阿绍成年,你若无子嗣那时你如何自处?”
面色一僵,孙权怔怔的看着吴夫人,心下却是感叹不已。老夫人这一招旁敲侧击用的妙啊!感情绕了一大圈,就是想让自己赶快给她生个孙子啊?
而此时,一旁坐侍聆听的大乔却突然俯首哽咽起来,“还请阿母知晓,阿绍绝无窥伺江东基业之心,妾只往其长大成人!望仲谋成全!”
大乔的话语带着悲怆,深怕孙权会一狠心将他孤儿寡母给赐死。幽幽摇头看了口气,孙权瞥了眼大乔,又看向吴夫人,愀然道:“江东日后,我是准备留与阿绍的!”
且不说大乔与周瑜内室小乔的关系,就是单纯以孙策遗孤的身份,孙权也不会去对她怎样的。孙权不是历史上的吴大帝,他也不会永远居安与江东。
争霸天下,注定是他的将来,所以继承吴候爵位的孙绍,注定是没有任何威胁的。将来孙策的食邑也会给他,地位也会有。若孙绍将来长大,当真能够功勋卓越,给他裂土封王也未尝不可。
当然到那个时候,孙绍组建的班底也和现在孙策留下的臣属没有多少关系了。
孙权话语说完,大乔愣住了,吴夫人也愣住了。默默的端详着自己的这个儿子,良久,吴氏才幽幽叹了口气,终究是她小觑了孙权。
等到孙绍成年,说不定孙权已经问鼎天下了。
毕竟按照现在的发展,孙权已然跻身天下大诸侯行列。虽然不懂政治,但从胞弟吴景偶尔的叙述当中吴氏明白,孙权的现在的成就已经完全超越了孙策。
“虽说如此,但这也不是你不诞子嗣的理由?”见孙绍难不住他,吴夫人直接搬出了老母亲的架子,不讲道理的呵斥起孙权。
愕然看着吴夫人,孙权也有些措手不及,这老太太文的不行就来武的么?
“阿母,你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瞪眸瞧着孙权,吴氏根本不给他说话机会,“现如今江东基业这么大,你连个子嗣继承人都没有?怎么让下面的臣属敬服你?”
“不是阿母,我实在脱不身?”
“脱不开身?我倒是听闻你没事就领着那孙循在金陵城里瞎晃悠,你说你脱不开身?”
面色再次发苦,孙权也是颇为无奈。自己征战了大半年了,如今正值春暖花开时节,就不能在这生机勃勃的金陵城里享受享受么?
“嘭~!”的一拍案几,吴夫人直接瞪着孙权,冷声下令道:“孙仲谋,你今年结束,若再没有动静,休怪为娘的不认你这个儿子!”
“阿母~”
“别叫我阿母!我没有不孝的儿子!”再次清喝,孙权还没有讨饶结束,吴氏便直接打断,接着又开始念叨起来。“想你父亲战死那时,我是多么害怕,一家子妇孺...”
见吴夫人又开始念叨,孙权深知恐怕是解释不清楚了,眸瞳微微滚动,忽然直起身子,左右看了看,故作好奇道:“阿母,叔弼呢?怎不见他人?”
“砰!”又是一声重拍,说起孙翊,吴氏瞬间又怒了,“混账东西,整日在军营厮混,不读书,说他也不听!”豁然扭头看向孙权,“你去给我将他抓回来!”
“遵命!”瞬间躬身应命,趁着吴氏愣神刹那,孙权连忙转身奉命前去捉拿孙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