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考上大学,老师是一定要请的。
家里多少年都没热闹过,娘家人又都在,吴秀兰决定把这些年帮过章家的亲朋好友、单位领导和街坊邻居都请一下。
这年头请客无非是鸡鸭鱼肉,不兴上饭店,也没那个经济条件,基本上都是自家办。
章程负责找在商业局上班的顾红霞搞肉票,张兵跑去江边买鱼,吴小柱则拿着姑妈写好的清单去黑市采购。章琳这个主角也没闲着,那么多客人需要她和母亲一个一个上门去请,回来之后还得跟外婆、大舅妈二舅妈以及大姨小姨一起帮着干活。
东家借凳、西家借桌子,连碗筷都需要借……
大热天的,在院子里要比在屋里凉爽多了。忙活了整整两天,才在张婶等街坊的热心帮助下在院子里摆了七桌。
盐水虾、卤猪头肉、松花蛋、拌黄瓜、炸花生米、糖拌西红柿、青椒炒肉、韭菜炒鸡蛋、红烧鸡块、红烧狮子头……六凉六热四大碗,把桌上摆得满满的,看上去倒也像那么回事。
南滨大曲、海花啤酒以及直接从冷饮厂批发的桔子水更是无限量供应,连港产良友都拿来四条。
下午六点,客人们陆续而至。
丁爱国和中午就从沙洲赶来的陈士康俨然半个主人,跟章琳一道站在门口接待客人。
章程把奶奶背出来,让她坐在借来的藤椅里同外公外婆一桌。学校老师由丁爱国作陪,母亲单位区供电局领导由陈士康作陪,连张树仁都要帮着招呼居委会的那些大妈和阿姨。
“琳琳有今天,离不开各位老师的关心和帮助,在这里我代表她牺牲的父亲,敬各位老师一杯,我干了,你们随意!”
丁爱国一饮而尽,众人这才意识到中间这两桌老师才是今天的主宾,也相继端着杯子过去敬酒,连大舅二舅都凑过去千恩万谢了一番。
客人多,每桌都挤得满满的,别说吴秀兰要炒菜,就算不炒菜也没地方坐。
不过没关系,客人吃好喝好她比谁都高兴。
最后一个汤做完,章程和张兵刚端上桌,丁爱国和陈士康就一左一右的把她请到众人面前:“各位老师师长,各位亲朋好友,各位街坊邻居,都说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小慧在香江特区上班,小琳考上大学,三儿也能够自食其力,含辛茹苦的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呀!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代我们牺牲的战友章援朝同志,敬秀兰嫂子的一杯,大家说应不应该?”
众人不约而同地喊道:“应该!”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吴秀兰有些手足无措,连连摇头道:“我……我……我不会喝酒。”
张婶跟着起哄道:“秀兰,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会喝也得喝。”
说说笑笑,你敬我我敬你,一直闹到深夜。
夜里轮渡停航,陈士康一家只能明天回去。都是一个部队转业的,丁爱国当然要尽地主之谊,说什么都要跟章程一起送他们到交通宾馆住下。
人生际遇各有不同,他和章程父亲章援朝正连时陈士康还是个大头兵。现在却后来居上,担任沙洲县烟草公司总经理兼烟草专卖局长。
看着夜空上的满天繁星,丁爱国感叹道:“士康,记得我去二连看援朝时你小子才入伍,现在都已经正科了,还是实职正科,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在他面前陈士康可没资格摆领导的架子,连忙摇头道:“老领导,烟草公司跟公安局能比吗?更何况我在县里,您在市里,就别再拿我开涮了。”
“别在我面前谦虚了,公安局再厉害也帮不上三儿什么忙,想想心里就有愧啊!”
毫无疑问,他是指自己给章程批烟的事。
陈士康跟章程对视了一眼,笑道:“老领导,与其说我帮三儿,还不如说是三儿在帮我。烟草公司靠什么……靠得就是经济效益,现在沙洲的烟草市场乱得一塌糊涂,那么多国营店各有各的门路,烟草专卖成了一句笑话,要不是三儿每月帮我带几百箱,任务能不能完成还两说呢。”
丁爱国微微点了下头,若无其事地说:“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说什么了。市烟草公司我帮你们盯着,在烟草稽查组建起来之前应该没什么问题。”
一个给开后门批烟,一个充当保护伞,这不是前世最深恶痛绝的官商勾结吗?想到这些,章程感觉是那么地讽刺。
“对了,三儿,”陈士康似乎想起什么,低声说道:“前天去市公司开会时听到一些风声,说黄桂花这个月底要调价。再管人家收定金时一定要把这个因素考虑进去,千万别到时候赔得血本无归。”
物价这几个月一直在上涨,为了不让张兵和吴小柱闲着,章程还特意以三天为单位在仓库墙上用白纸画了大米、红糖、猪肉和食用油等副食品价格走势图,让他俩把每天在外面打听到的物价标注上去,以便更直观地掌握通货膨胀到什么程度。
这时候调价只可能涨不可能降,章程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忍不住问道:“陈叔叔,如果我现在只进黄桂花,您能给我多少箱?”
陈士康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立马提醒道:“三儿,到底往上调还是往下调,甚至连调不调现在我都没底,你可别犯糊涂啊。”
“陈叔叔,我很清醒,不会犯糊涂,事实上就算您不说,我这个月也打算开始囤烟。毕竟这物价涨得太离谱,不能让辛辛苦苦赚得那点钱眼睁睁的贬值。”
起早贪黑的赚点钱不容易,丁爱国可不想他血本无归,脱口而出道:“三儿,物价是在上涨,但没你说得这么夸张吧?”
不说服他俩,这烟肯定进不回来,百般无奈之下,章程干脆把二人请到仓库,指着墙上说道:“丁叔叔、陈叔叔,这是大米、红糖、猪肉、食用油和盐的价格走势图,红色的是国家定价,黑色的是议价,虽然幅度不同,但都在涨。”
丁爱国首先关注的是国家定价和黑市价,看到红线和黑线之间近一倍的差价,不禁摇头苦笑道:“都说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看来说得一点都不错,这年头只要有关系拿到计划,转手就能赚一大笔钱。”
“谁说不是呢?”
章程趁热打铁地解释道:“您看,这是我二姐一星期前帮着统计的数字。过去三个月,这几种副食品的涨幅高达百分之六点三,银行五年期存款利率才多少?换句话说,我妈存在银行的那800块钱抚恤金,只相当于三个月之前的749块6毛。当然,银行也是有利息的,可就是把利息算进去依然在缩水,更何况物价还在不断上涨。”
一帮小孩居然搞出这么个东西,陈士康惊呆了,楞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问道:“三儿,你怎么对这些感兴趣?”
“不是感兴趣,而是没办法,”章程指着在隔壁房间苦笑道:“陈兵和小柱他俩文化程度不高,又找不到正式工作,现在能贩烟不等于将来还能贩烟,所以我只好用这种方式教他们怎么经商,就算将来不跟我干了也能自食其力。
半大点孩子还教别人,丁爱国乐了,打趣道:“那你自己呢?”
章程扬起脑袋,大言不惭地自卖自夸道:“我比他们聪明啊,而且比他们好学。”
“就你能,不过这几张图是有点意思。”
“丁叔,这是不是意味着您认同我对未来物价走势的判断,同意我囤积一批烟?”
丁爱国给了他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钱在你口袋里,也是你赚的,我同不同意管用吗?”
一关过了还有一关,章程转过身,满是期待地哀求道:“陈叔叔……”
“三百箱够不够?”
“能不能再给点?”
“五百箱,不能再多了,”陈士康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是叔不帮忙,而是风险太大,叔不想看着你血本无归。”
章程盘算了一下手头上能动用的资金,急切地说:“陈叔叔,五百箱太少,拿回来不够分,我至少要一千两百箱。至于风险……您完全不必为我担心,就算赔得血本无归,我一样有办法东山再起。”
想到他还有个财大气粗的香港姐夫,丁爱国若无其事地说道:“士康,一千两百箱就一千两百箱,给他!”
疯了,全都疯了,陈士康脱口而出道:“老领导,您知道一千两百箱要多少钱吗?”
以前抽烟都论包买,后来章程贩烟就没再买过,丁爱国心里哪有这个概念,一脸疑惑地问:“一千两百箱值多少钱?”
“批发价六万六千整,少一分都出不了库。”
老婆跟着后面捣汇都赚了四五千,又是贩烟又是捣腾外汇券的,章程手上至少有十来万。想到他只拿出一半赌黄桂花涨价,就算跌价也不至于赔多少,丁爱国顿时哈哈大笑:“不就是六万六嘛,三儿拿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