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婉知道顾正臣肩负移民之责,只是不知道,这份职责是如此沉重。
四抽一!
即便是税,那也是苛税了啊,何况这不是税,而是活生生的人,是一个个即将被拆散的家!
张希婉原是红润的脸颊顿时没了血色,显得苍白了不少:“这事——非要夫君来做吗?”
这事,败坏名声,很容易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远了不说,就说顾家,顾不寒被移民之后,老顾氏在金陵一直念叨,就是希望能让顾不寒回洪洞,就是顾正臣认祖归宗之后,明里暗里也是这个意思,如果不是顾正臣那里堵死了,加上她也有诰命了,估计都能指着官家骂……
这要是大规模移民,那指着顾家人骂的人恐怕数不胜数。
毕竟,这事不能指着金陵的方向,骂姓朱的吧,谁负责移民,那就骂谁……
顾正臣苦涩不已,靠在椅子里:“不是非要我来办,而是这件事必须要办。不同的是,别人来办,可能不会顾及百姓死活,强行移民,甚至是将百姓当囚犯,运出山西。”
“百万规模的移民,但凡出点意外,就可能是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的伤亡!我不忍心看到山西百姓在伤亡中、痛苦中完成移民,所以,接了这任务。”
张希婉一脸着急,在顾正臣身前走来走去:“夫君是心善,为了他们接了这差事,可到头来呢,最后夫君可能落下骂名,他们会几辈子咒骂、记恨夫君!这事,就不应该——”
顾正臣侧了下头,看着突然止住话的张希婉,问道:“是我个人的名声重要,还是百万山西百姓安全、顺利地移民,并扎根在异乡重要?”
张希婉甩了下袖子,走至顾正臣面前:“夫君是不在意名声,在意百姓,可问题是,没人理解夫君的良苦用心啊,他们只会记得是夫君拆散了他们的家,是夫君让他们骨肉分离,是夫君让他们在除夕、清明节、中元节、重阳节连祭祖的人都不齐全!”
“夫君即便是用尽全力地去保护了他们,可最后呢,他们一样不会感激夫君,反而会怨恨!这件事一件出力不讨好,不,是出力费心,结果只能引得无数骂名的事。”
“夫君向来聪明,为何要接这差事,山西百姓正因你出自山西而骄傲,深感荣耀,可你要大规模移民,那山西百姓该怎么看,又如何看这洪洞顾家?这些事夫君考虑过没有?”
顾正臣看着担忧、着急与不安的张希婉,轻声道:“这差事不好做,无论怎么做,都少不了骂名。可说一千道一万,我不接着差事,可以安然无忧,悠闲度日,可他们呢?嚎啕而去,甚至会有不少人会死在路上。”
“这些事,眼睁睁地看着发生,我心不安!父亲当年带着母亲,我与妹妹一起离开山西时,那也是吃了无数的苦头,一旦是朝廷强制迁移,以蛮横手段迁移,你想过他们会经历什么吗?”
“还有,别这么委屈地看着我,河北巡抚使就是为了办这种事的,差事接下来了,想推也推不掉。哪怕是被人骂,被人吐口水,你也只能跟着我一起挨。”
张希婉确实觉得委屈,自己这个国公夫人刚被人尊崇了没多少天,这下子好了,尊崇很快就会转变为恶名了,被无数人暗搓搓地骂,说不得还有指着桑树骂槐树的人……
看着认真的顾正臣,张希婉也只能认命了:“好吧,若是夫君成为恶男人,那我也只能成为恶婆娘了。只是容妾身问一句:洪洞也在移民之列吗?”
顾正臣看着张希婉,缓缓地说:“整个山西,一应府州县,都在移民之列。今日为夫要与你商议的,并不是洪洞的移民之事,那是国事,我要与你商议的,是家事。”
张希婉看着顾正臣,目光中闪过一道疑惑的神情,突然一下子变得更是紧张起来,上前抓住顾正臣的手:“夫君要做的,该不会是——”
这双手,已是冰冷。
顾正臣可以感觉到,张希婉在担心,在害怕。
可没办法。
有些事,还是需要去办。
顾正臣盯着张希婉,点了下头:“没错,移民嘛,大家一起移,顾家——不应该成为一个例外。”
张希婉的身躯抖动了下,坚决地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顾正臣沉默了。
张希婉抓着顾正臣的手,用力地说:“夫君啊,就因为一个顾不寒,祖母已经承受不住了,这若是再移走一些人,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吗?再说了,夫君刚认祖归宗才多久,这就要对自家人下手,传出去之后岂不是让人寒心?”
顾正臣一言不发地看着张希婉。
张希婉神情满是痛苦:“就是母亲,也不会答应!夫君,咱们不需要用这种法子来给世人证明什么,也不需要用这种法子来给山西百姓树立移民榜样!咱们家,不能再移民,一个都不能少了,就让他们留在洪洞吧。”
“夫君,权当妾身求你了,此事绝不可为。一旦做了,祖母、母亲,大伯,三叔,还有和夫君同辈兄弟,晚辈侄子、侄女,都会记恨夫君!”
求!
顾正臣心头有些疼。
成婚多年,张希婉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求”这种话,这次,她是真的怕了,也是真的不忍心这种事发生。
只是——
不以身作则,不动洪洞顾家,何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世人面前,何以劝说那些百姓,让他们的孩子移出山西?
自己有底气吗?
没有!
这样做事,站得住吗?
站不住!
百姓会问,为何我们的孩子要远离故乡,而你镇国公的家人,却可以留在洪洞?
不公!
虽说顾正臣可以不在意民意,可以不在意非议,甚至可以不在乎文官、御史拿这件事攻击弹劾,可始终还有那么一道门槛:
良知!
如果不这样做,顾正臣的良知过不去,日后也会有一道魔障,阻隔在自己与天下面前。
顾正臣很苦。
越是在乎,越是痛苦。
可人偏偏,有时候不得不承受着生命的痛苦、沉重,一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