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骤然变得低沉,他抬起头,嘴角露出一抹强撑的欢笑,只有潺潺的雨帘滴石声在回响。
他用手扒拉几下火塘里的柴禾。
转过身,凝望龛上的香灰堆积如尘,泥塑的清像嶙峋沧桑,悲悯的双眸凝望着苍生,悬在门楣上的青钟蛛网连连,料峭春风轻拂,叮铃叮铃的声音未随岁月变换音符。
如那一声声的呢喃呼喊。
眸间生辉浮动的栩栩光影如灿烂的烟火。
青萍钟响犹在耳畔萦绕。
那一年。
明眸皓齿的敬亭山少女在桃花飘飞的年月里出现。
那一年。
剑动青萍伴繁星映照苍穹。
也是那一年。
万里长涉奔赴远方,笙箫别离之中,尚有小小的宝瓶撑伞为伴。
今宵。
长夜漫漫。
青衫未变的少年,煮一锅肉汤。
已是孑然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如泣如诉的胡琴声在观外响起,老人与琴女踏步入观。
“少侠,我们又见面了,希望我们的到来没有打扰到你。”青衫老人弗林笑朝顾余生抱拳行礼,旁边的琴女亦朝顾余生屈身一揖,神态温柔。
“无妨。”顾余生随意地坐在火塘边,他无心起身,随性而为,“无主之地,两位请自便。”
“少侠此言差也,有观无名,有像为证,有塘有火,五味齐全,岂能无主?”
弗林笑一本正经地回答,并朝龛上的道像恭敬地一揖到地,一旁的琴女也依照行礼,如此庄重之态,倒让顾余生刮目相看。
“两位请坐。”
顾余生知道以二人修为与他在这山外野观相逢绝非巧合,但他此刻心中孤寂难解,任对方有任何目的,也无所谓了。
“叨扰了。”
弗林笑与琴女走到火塘边,弗林笑并未先入座,似乎在等一旁的琴女先入座,但琴女只是轻轻点头,又看了看顾余生。
“爷爷,山野之地,没那么多讲究了。”
“咳,也好。”弗林笑仿佛明白了什么,以手引荐旁边的琴女,“白天受少侠恩情,尚未来得及感谢,以少侠背剑人之名,老朽当以信证诚,重新介绍一下,老朽弗林笑,是笔架山太史一族的执笔书童,这位是太史公一脉遗孀太史鸢。”
“见过顾公子。”琴女朝顾余生祍然一礼,身上的气质为之一变,从那江湖风尘里的琴女变成了一落魄的书香门第大小姐,“多谢顾公子白天暗中相助,方才让我二人脱离险境。”
“随手而为,不必在意。”
顾余生曾经从诸多典籍书中看见过关于太史一族的存在,据说其一族为执笔春秋之人,抒尽天下王朝事,记录以供后人观,算是时间长河之中较为特殊的史家一脉,他此刻纵然心神疲惫,却也起身还礼。
一番礼节寒暄,弗林笑取来桌椅,顾余生又邀二人‘宴饮’,太史鸢显然在江湖上流亡已久,对这样简陋环境并不抵触,锅中之肉汤格外鲜美,让她忍不住多喝了两碗,暗中窥看顾余生,略有羞尬。
“小友厨艺不错,让老朽品出了故乡的味道。”弗林笑放下碗筷,又看一眼犹自在吃的小姐,眼中露出一抹慈祥与歉疚,想到数年来颠沛流离的日子,竟不如今夜这般安宁,暗自叹息一声,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定,“如果我没看错,顾小友是刚从故乡小玄界踏上异土吧?”
“确实如此。”
顾余生诚然回答。
“小玄界之变,老朽倒也有所耳闻,请恕老朽冒昧,敢问小友将要去往何处?”
“我初来大世,尚不知该去往何处。”顾余生想起白天弗林笑说书之事,趁机问道,“前辈白天在酒肆讲述之事,是否为岁月史书,亦或有所指?”
“这个……”弗林笑看一眼一旁的太史鸢,点头道,“白天老朽言行荒谬,也确实为了证实小友身份,小友既是背剑人,许多事不敢相瞒,小玄界之事,太史阁内确有记载,近期之变,我亦听见一些风声,然而小玄界藏有许多大世之秘,非我所能言,此事需要小姐回笔架山禀明太史家的老祖宗,得到允诺才能告知,不过小友也看见了,太史家百年前遭逢变故,流亡他乡,想要回到故地,恐非易事……若是小友能庇护我家小姐一程,以后必是太史家的恩人。”
顾余生并未立即答应,而是谨慎问道:“未知太史小姐故乡何处?”
太史鸢轻轻擦去嘴角的油渍,不敢直视顾余生的目光,有些羞赧道:“顾公子,小女故乡在眠月大陆,神月之国,此间镜域,离故乡属实遥远如隔天河……非朝夕可至,若公子有些难处,小女子定不敢强求,公子想要至小玄界近期之事,容小女子稍后告知。”
“眠月神国吗?”顾余生略有沉吟,“我可以答应护送小姐一程,然而路途遥远,若遇力所不及之事,顾某恐无法照顾周全,而且太史小姐隐姓埋名,想必也有不少仇家,还望坦诚告知,否则……”
太史鸢闻言,面色一喜,随后鼓起勇气直视顾余生的双眸:“我观公子相思难解,必是心有所寄,小玄界近年有倾世之恋美传,必是顾公子与莫小姐之恋,若公子护我至故乡,我愿以太史家的春秋鉴镜为公子所用,以见心中所思之人。”
“小姐!”
一旁的弗林笑欲言又止,显然她提及的春秋鉴镜并非凡物。
“无妨,我相信顾公子的人品。”太史鸢声音温柔,“而且我亦对顾公子与莫小姐之间的红尘之恋很感兴趣,若是世间红尘别离皆是命运安排,那我太史家的历史攥笔,便是记录命运。”
顾余生并不知道那春秋鉴镜是何物,可他听见太史鸢开出的条件,已然无法拒绝:“若如此,顾某感激不尽。”
“那请公子与我击掌为誓。”
太史鸢伸出手掌,颇有几分江湖豪气。
顾余生同样没有犹豫,伸出手,二人击掌为誓,一旁的弗林笑见两个年轻人草率般就约定了如此重要之事,一时无言,找了个借口到道观偏殿,把此间留给年轻人。
顾余生的坦然和太史鸢的诚恳,让两个年轻人在长夜雨帘下畅谈,许是彼此内心皆有所寄,又同在异乡皆有孤独,所以相处起来也没有隔阂之感。
所谓江湖儿女多豪情,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