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超英马上抬起了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扶手,喉结上下滚动,神色尴尬地朝我投来求助的目光。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我挺直脊背,连忙解释道:“泰峰书记,是这样的。关于水厂的设想,是我在前往东投集团的路上偶然想到的。当时满脑子都在琢磨如何解决水库建设的资金难题啊,所以事情着急,还没来得及与县委、县政府的同志们深入交流,大家确实都没来得及进行研究。所以,刚回来,我就来找您汇报了。”
李泰峰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轻轻地拍打自己的大腿,长条椅发出吱呀的抗议声。片刻的沉默后,他严肃地说道:“朝阳同志,在没有经过县委、县政府研究的情况下,你就贸然同东投集团提出修建水厂的方案,这样做恐怕不太合适吧。我们做决策,要讲程序,讲规矩,不能搞个人投机主义啊。如果每个人都擅自做决定,都不请示不汇报,那工作还怎么开展?”他的语气斩钉截铁,目光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个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铃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李泰峰看了一眼电话,并没有去接。
我急忙回应:“是啊,泰峰书记。所以我从东投集团一回来,就第一时间向您汇报了。而且目前我和东投集团也仅仅是进行了意向性的沟通,并没有签署任何实质性协议。我知道自己考虑不周,以后一定注意啊。”
李泰峰缓缓起身,走到贴满东洪县地图的墙边,用红笔在水库规划位置重重圈了一圈:“朝阳同志,不是我要批评你。你身为东洪县人民政府县长,代表的是东洪县人民和政府,做事代表的绝不是个人,而是整个东洪县。当然,有些工作县政府负责推进,县委肯定会全力支持,但修建水厂这么重大的事项,县政府不可能仅凭你一人决定。否则,我们设立各级组织还有什么意义呢?你还年轻,或许不太清楚,我这样说并不是否定你的工作,而是强调集体研究的重要性。通过集体的智慧,能够有效规避个人决策可能存在的不足啊。有的时候,太过于突出个人,成绩是个人的这不假,但问题也是个人的啊。出了问题,我就是想给你说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啊。”泰峰书记说话时,又是一阵风吹过,地图上的图钉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几缕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墙上还挂着一些领导视察东洪县的照片,照片里的人们笑容满面,背景是东洪县的标志性建筑。
“李书记说得对,这件事我确实没经过请示汇报,就和东投集团做了意向性接触。您批评得及时,我一定吸取教训。关于水厂项目,我和东投集团初步对接的想法是这样:由东投集团在水库和水厂建设中提供资金支持,我们负责提供人力。双方强强联合,再由东投集团成立专门的水投公司,负责水厂后期的官网铺设,维护与供水保障工作。”
听到这里,李泰峰坐直身子,略带责怪的道:“朝阳同志,用水厂收益抵水库建设费用,看似是个解决方案,实则是笔亏本买卖啊!你这个方案,我就想到了李鸿章啊,又是搞了租界那一套啊。修水库确实困难重重,但只要齐心协力,早晚能攻克嘛。可一旦让东投集团收取水费,这个费用要收多久?难道要一直收下去?现在他们帮我们建成水库,长远来看,却是我们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水费来‘购买’!水库能一次性建成,但水费却是持续性支出。这样算下来,东洪县不仅没占到便宜,反而吃了大亏。特别是当东投集团收回建设成本后,往后每一天,他们都能凭借供水权从百姓身上获利,这简直是坐收暴利!咱们修水库,还是得靠自力更生、艰苦创业。我就不信,东洪县上百万群众,还修不成一座水库?没了东投集团,这水库就建不起来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内心暗自震惊——按照他的分析,东投集团不过是用一次性的建设投入,换取东洪县自来水项目的长期收益。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泰峰书记,咱们现在正是因为资金短缺,才考虑借助东投集团的力量啊。”
李泰峰气得满脸通红:“借助外部力量可以,但绝不能牺牲群众的利益!收取水费这件事,我持反对意见。水来自大自然,咱们的老百姓朴素地认为水是大自然的嘛。几千年来,从来没有用水还要收钱的道理。怎么到了社会主义时期,反而要向老百姓收水费了?这到底是历史的进步还是倒退?做事情不能只考虑经济利益,更要考虑对人民的感情!”
刘超英试图解释:“泰峰书记,水费主要是用于覆盖建设成本。比如从水厂铺设管道到千家万户,管道建设成本非常高,如果不收取水费,这笔费用……”
李泰峰打断道:“超英同志啊,什么是政府?提供公共服务才是政府的职责嘛!修水管、架电网、建公路,这些本就应该是政府提供的基本公共服务。现在反而要向群众收钱,那这水管不修也罢!同志啊,大家一定要明白,群众的利益大于天!”
我无奈地说:“泰峰书记,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仅靠我们自己的力量,确实修不成水库啊。”
李泰峰走到窗前,语气稍缓但依然坚定:“没有什么干不成的,朝阳同志!红旗渠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都能开凿出几百上千公里的水渠,在悬崖峭壁上硬生生开辟出一条‘生命之渠’。咱们东洪县这么大,大家勒紧裤腰带,一定能修成水库。只是现在,因为你轻易表态,让大家看到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朝阳同志,这也是你个人主义的体现啊!要记住,我们是一个班子、一个集体,很多重大事项都必须经过集体研究决策。现在你这样做,看似做了‘好人’,但东洪县有多少干部眼巴巴地盼着县委能解决涨工资、分福利、建集资房等问题。你从上面协调下来十个名额,对于庞大的干部群体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啊。年轻人有思路、有想法是好事,但这些思路和想法必须以大局为重,以群众的利益为重!”
我意识到一时之间难以说服李泰峰,便说道:“泰峰书记,有些事情可能是我操之过急了,考虑得不够周全。关于水厂的事情,我们下来可以再深入研究研究。实在不行,收费可以设置年限,等达到一定年限后,再将水厂全部收回东洪县管理。”
刘超英见状,也附和道:“泰峰书记,从目前来看,朝阳县长提出的建议有一定合理性,我们可以设定收费年限。”
李泰峰不满的道:“朝阳同志啊,你这样的做法,让我想起了李鸿章签订的那些不平等条约,‘租借’的味道太明显了!这不成了社会主义的‘租界’了吗?不行,坚决不行!这个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
尽管刘超英还想争取:“泰峰书记,这也是一种新尝试,东投集团毕竟是国有企业。”
李泰峰失望地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痛心:“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以为人家是来做慈善、送温暖的。人家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盈利。挣谁的钱?还不是东洪县人民群众的钱!这本质上就是变相搜刮民脂民膏。革命奋斗了这么多年,到了建设时期,难道还要走回头路?这是思想层面的严重问题!朝阳同志,其他事情都好商量,但这件事就没必要再讨论了,想法太不成熟!”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窗外的夕阳将天边染成了暗红色,会议室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面对李泰峰如此坚定的态度,也只能从长计议啦。
与此同时,市公安局的走廊里,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办公室副主任刘建国捏着介绍信,在田嘉明办公室门口来回踱步。直到等田嘉明挂断电话,刘建国才走了进去。
“建国,磨磨蹭蹭的干啥呢?”田嘉明透过镜片打量着他,手中的紫砂壶正往杯里倒着热气腾腾的茶水。
刘建国赔着笑脸,将介绍信递过去:“田主任,介绍信,需要盖章!”
田嘉明接过信,看到上面写着是开给市电视台的,疑惑地推了推眼镜:“怎么要去电视台办事?咱们局多少年没开过这种介绍信了。”
作为办公室主任,田嘉明掌管着办公室的公章,按照流程,介绍信需要由他签字后,再交由分管常务副局长丁刚签字确认。田嘉明看了看介绍信上“东洪县市电视台”的字样,没多想就签了字,随后把介绍信递给刘建国,好奇地问:“咱们公安局去电视台办事,很少需要开介绍信,这次去办什么事还得专门开介绍信?”
刘建国搓了搓手,解释道:“田主任,是这样的。我和电视台那边联系好了,因为我们要借用他们的一套设备,所以他们需要我们出具介绍信,咱们也不能让人家为难不是?”
田嘉明追问:“要什么设备啊?”
刘建国挠挠头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懂,应该是能播放录像带的设备。说是要播放影像资料,咱们局里的设备播放不了。”
田嘉明点点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丁局长晚上有安排,这会儿可能不太好找他。你抓紧时间去看看!”
刘建国拿着介绍信,很快来到常务副局长丁刚的办公室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丁刚正在看文件。
作为办公室副主任,刘建国经常出入丁刚的办公室,但每次来心里都有些打鼓。丁刚虽然对刘建国这个办公室副主任谈不上喜欢,但也不排斥。毕竟刘建国是上李局长从平安县公安局唯一带过来的人,看在局长的面子上,丁刚对他表面上还是很客气。走廊的穿堂风卷起刘建国手中的介绍信一角,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丁刚的金丝眼镜滑到鼻梁中部,目光透过镜片扫过来时,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刘建国喉结滚动,毕恭毕敬地将介绍信平铺在办公桌的红木台面上,信纸边缘被他捏得发皱,纸张上还沾着他手心的汗渍。
“什么?现在去电视台办事,咱们还需要开介绍信?”
丁刚的钢笔尖悬在半空中,墨水滴坠落在文件上,晕开深色的圆斑。他往后靠在真皮转椅上,身后的玻璃幕墙映出远处火烧云翻涌的天际线。作为实权部门,局长高配副厅级的规格,让这栋大楼向来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场,此刻丁刚周身散发的寒意更是让刘建国感觉到了一丝的不舒服。
刘建国挺直腰板 ,他详细复述事情原委时,皮鞋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蹭来蹭去。
丁刚一边用钢笔在介绍信上签字,蓝黑色墨水在纸面晕开,一边沉声道:“找电视台借机器干什么?咱们公安局还从来没跟外人借过东西。你回头算算,如果必要,打个签报,这机器钱局里出,买就买了。”
丁刚的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在宣告公安局的尊严不容践踏。是啊,电视台是新成立的部门,其作用和重要性根本和公安局没办法比。
“丁局长,没必要!就是借一套播放机,用完就还。”
刘建国赔着笑,手里拿着一支钢笔,半只脚都已经将脚尖调转了方向,只要拿到介绍信,马上也就走了。
“借播放机做什么?”丁刚的钢笔尖重重顿在纸上,在信纸上留下深色墨点。
刘建国感觉后颈发凉,咽了咽唾沫:“是这样,尚武局长上午去旁听了夏光春的庭审,觉得黄桂可能不是真凶。现场有个年轻人形迹可疑,局长想调出庭审录像仔细查看。”话音未落,丁刚手中的钢笔“啪”地停了下来,马上抬起头看向了刘建国,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办公桌上摊开的《严打专项行动进度表》被空调风吹得哗哗作响。这个案子牵涉极广,光明区法院的判决书已经层层上报,一旦市中院核准,很快就会递交省高院,最终由最高院定夺生死。更何况正值严打期间,公文流转速度比往常快了数倍,黄桂恐怕一两个月内就要被执行死刑。而作为专案组组长,丁刚比谁都清楚——黄桂确实不是凶手,但既然他已经认罪画押,如今再翻案,牵扯的就不只是办案不力这么简单了,还有那个罗腾龙。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想起案卷里那些被刻意模糊的审讯记录,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仿佛随时会破土而出。
“黄桂现在什么情况?不是已经认罪伏法了吗?”
丁刚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刘建国丝毫没察觉对方眼底的阴云,老老实实汇报道:“是当庭认罪悔罪,但是这件事很蹊跷啊,庭审现场有个年轻人,形迹可疑,尚武局长要回看录像,还特意交代监狱,对黄桂实施特级看护,驻监武警中队24小时值守。我多句嘴,我也觉得奇怪,当事人都认罪了,还能有什么变数?”他说话时,注意到丁刚脸色愈发难看,平面玻璃下面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张泛黄照片——那是丁刚与前任局长周朝政的合影,照片上两人笑容灿烂,和此刻的丁刚判若两人。
丁刚沉默片刻,将介绍信推回去,指尖在信纸上留下潮湿的痕迹:“这事儿明天再说。电视台机器金贵,要是搬运出问题,你啊半年工资都赔不起。我回头给台长打电话,让他们直接送过来。这样出了问题,就和你没关系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警服,袖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动作却显得有些僵硬,“什么机器对面知道吧。”
“知道,都对接好了。”
刘建国离开后,丁刚瘫坐在椅子上,解开警服领口的军绿色领带,望着窗外的火红色的天空,像极了他胸腔里翻涌的焦虑。他摸出手机,手指在通讯录上快速滑动,最终停在“周海英”的名字上,拇指悬在拨号键许久,才咬牙按下。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丁刚压低声音:“老地方,立刻!”接着又叫了田嘉明开上汽车。
迎宾楼的红木楼梯在丁刚脚下发出“咯吱”声响,二楼飘来的麻将声和划拳声被厚重的雕花门隔绝在外。丁刚猛地推开包间门,反手锁死,茶盏里未喝完的残茶还冒着热气:“他妈的,出事了!今天庭审现场,罗腾龙是不是去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额角青筋暴起,往日的威严荡然无存。
周海英手里的香烟“啪嗒”掉在地毯上,烫出焦黑的痕迹。他慌忙去捡,打火机从指间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怎么知道?他是以普通群众身份去的,现场几十号人……”他的目光游移,不敢直视丁刚喷火的双眼,心虚之情溢于言表。
“哎呀,这个罗腾龙,脑子真他妈有包,李尚武今天也去了,他是个老油条了,又在公安系统摸爬滚打,这点套路还看不懂?”丁刚抓起茶壶猛灌一口,茶水顺着嘴角滴在领带,在昂贵的真丝面料上晕开深色水渍,“有些罪犯就爱回现场看热闹,李尚武是在基层干过公安局长的,这点直觉比狗还灵。现在黄桂被特级看护,分明是防着内部有人动手脚!”
周海英瘫坐在太师椅上,烟灰缸里堆满烟头,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这下完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丁刚继续道:黄桂要是他妈的翻供,罗腾龙,东投集团,炮制假案、刑讯逼供的事全得兜不住。”
周海英突然抬头,眼中闪过狠厉:“要不,一不做,二不休……让罗腾龙把李尚武做了?一了百了!”这个念头刚出口,他自己都被惊得打了个寒颤,仿佛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疯了?”丁刚猛地拍桌,震得杯盏叮当作响,桌上的紫砂壶险些倾倒,“杀公安局长?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那怎么办?”
“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咋办,罗腾龙这小子真他妈该死,大家都不得安宁啊!”我看,现在最要紧的是罗腾龙认了买凶杀人,教唆黄桂顶罪的事,咱们一口咬死不知情。”他凑近周海英,身上浓重的烟味混着汗臭扑面而来,“另外,你手里不是捏着罗腾龙私刻公章、挪用龙腾公司资金的证据吗?必要时就往这上面引,把水搅浑!”
“能糊弄过去吗?”周海英望着丁刚阴沉的脸,突然意识到,这场暗流涌动的旋涡,早已将他们裹挟其中,再难脱身。
李尚武作为案件的关键人物,他的态度和反应将直接影响整个计划的走向,而他们对此却毫无把握。
丁刚抓起打火机点燃香烟,烟雾在吊灯下翻腾,渐渐模糊了两人的面容。包间里陷入诡异的寂静,丁刚回想起案件最初的点点滴滴,原本只是一桩普通的审计,却被罗腾龙搞成了杀人案件,却因为东投集团的利益纠葛,一步步演变成如今难以收拾的局面。
周海英将烟头一把丢在地上,说道:我去通知罗腾龙,喊他做好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