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明摇了摇头。
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光景。
一代又一代人出生,长大,而后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下半场,然后在绝望中死去。
他想了想,忽然问道:
“你说,如果以塞伯坦人为参照系,人类和太阳族是不是差不多?
“我们有同样的时间感知颗粒度,也都寿命短暂,一个十天,一个几十年,对你们这些拥有千万年岁月的生命而言,大差不多。”
震荡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
“这个说法没什么问题,但几十年的绝对寿命,和十天的寿数,是完全不一样的。
“天壤之别。
“这是巨大的客观差异,人类拥有的这些时间,足以弥补遗传记忆的匮乏,用后天训练迭代出足够的文明。
“而那时候的太阳族,只是让文明延续下去不倒退,保护住文字系统不消失,已经竭尽全力。
“继续说回它们。
“总之,在经过最初几千代人的彷徨,和后续大约五千代人的迷茫后,太阳族接受并适应这种短暂的生命。
“然后,用了一万六千代人的时间,它们慢慢适应了只有十天的生命。
“这种适应不是简单的认命,也不知是提高生命中任何事情的效率。
“而是它们真的磨砺、修改了自己的主观时间认知,改变了自己的时间感知颗粒度。
“又经过几千代人,太阳族的个体,已经从塞博坦人的时间感知,蜕变为了飞虫与蜉蝣般的时间感知。
“我很难说这是一种进化还是退化,但以太阳族的种族条件来看,这无疑是对生命体验和种族进程的优化……”
“等等,”
陆明出声,打断了震荡波。
他皱着眉头,迟疑地问道:
“这个时候它们有没有找到那座太空桥的运算池?”
“还没有。”
“没有??
“那它们是怎么做到的?”
陆明瞪大双眼。
这怎么可能?
要知道,就连人类在集中注意力的爆发情况下,在杏仁体或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对“主观时间”的延长,也只能持续一小会。
怎么可能持续一生??
这完全是生理性的变化。
而且,陆明可不认为小小的晶簇虫也有杏仁体和肾上腺素。
“它们有自己的生理情况。
“而基于自身生理特征,这些晶簇虫选择了一条极端痛苦,却行之有效的路。”
震荡波手部投影设备上的图像闪烁一下,替换成了两副立体图像:
“这,就是它们的选择。”
那是两个看起来截然不同的个体。
一个呈圆形,晶莹剔透,仿佛泪滴,体表伸展出十根细小的绒毛:
另一个,则是现在太阳族的竹节虫模样。
震荡波指着两个图案,说道:
“最初的太阳族,并非现在的模样。
“那时候的它们是一种直径15cm的圆形球体,生长在晶簇末端。
“这才符合它们诞生时的情况——塔恩的能量液渗入那座太空桥地表,滴落到管路,引燃那些晶簇时,电火花与能量在晶簇末端聚集成颗粒状。
“那些颗粒,就是最初的晶簇虫。
“这和我们现在见到的太阳族外观大相径庭。
“其实,变化的不只是外观。
“现在太阳族的硅基神经突触数量,电讯号传导效率,是最初的太阳族无法想象的。
“这正是太阳族改变时间感知颗粒度的关键:
“它们选择打碎自己。
“起初发现这一点的,是一只意外失坠,却没有把自己完全摔碎的晶簇虫。
“它是一支探险小队的成员,在文明最初的岁月,跟随队伍在太空桥的管道中寻找新的能量和生存空间。
“那只小虫子从大约一米高的位置跌落,摔成一滩炸开的碎玻璃和液体。
“那时候的太阳族还没有自己的能量供给设施,它们实行严格的配给制——所以,当队友们看到它摔下去的时候,根据族规,立即向它致意,并离开了这里。它们是分秒必争的种族,没有时间能留给悲伤和怜悯。
“但那只摔下去的晶簇虫,却奇迹般地挺过了濒死阶段。
“它没有死。
“它发现,随着自己损失了一些能量液储备,它对时间的感知,反而变得异常敏锐。
“这是因为,它的躯体被打碎后,神经突触进行了错误的愈合,原本电讯号的放射性传递方式,变成了更少,但更直接的联系。
“具体原理我不展开阐明,这对人类的意义不大。总之,这个苟延残喘的幸运儿发现,自己似乎……在主观层面,打破了时间感知的诅咒。
“它在那一米的深渊下痛苦地挣扎了一天,而那一天对他而言,仿佛数十天般漫长。
“最后,它还是死了。
“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用自己的能量液,在地面上记录下了这珍贵的信息,并努力量化出导致其时间感知颗粒度变化的直接条件,包括受伤的原因、伤重情况、体液损失情况、肢体畸形愈合情况,自己的主观感受,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之间的比例,以及它最后活了多久。
“它尽了它的职责。
“大约半年后,另一只探索队活着翻过了‘一米悬崖’,并找到了它干枯的残骸。
“也看到了它留下的文字。”
震荡波投影设备上,圆形的晶簇虫开始变化。
它逐渐变得越来越长,从圆形变成椭圆,再变成大拇指指节仿佛,再变长……
每一次改变,其上都会闪烁过一个数字:一千代、两千代、三千代……
震荡波的声音同时响起:
“从那开始,欣喜若狂的太阳族,开始了自己的蜕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