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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河书屋 >  挽剑愁眠 >   第42章 初秋

“听说,漠关边事缓和,不日太子将启程回京。”有个客人同吕银闲话道。

“这才像话,”吕银拨了拨手边的算盘,嘴角有了丝笑意,“成天打仗,像什么样子,百姓哪有活路。”

“难得的好风景啊,吕掌柜!”另一位客人走进风醉楼来,见楼中热闹非凡,不禁打趣道。

吕银还以笑颜,“托您的福,要天天有这样的好风景就好了。”

一阵冷风吹来。

原来已经是秋天了。

吕银望向外头,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江晚山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大雪夜。

一叶孤舟泊于桥边,乌篷顶具白。艄公收了船撑,停罢小舟,探身往岸边折了朵梅端详,吆喝似地拖长着音唱渔歌。老艄公嗓音粗砺,听不清唱词,听来只觉他唱得十分豪迈。

那身着石青澜衫的青年人慵懒倚在船舷上,抬手接雪,指节颀长皙白。看不出他多少岁,只知道他看着年青,也许十七八,也许二十七八;与他对视片刻,又像奔着三十七八去了;倘若一直盯着他那双眼睛看,仿佛宇宙洪荒须臾就到了尽头。

艄公冷得打颤,喊了两声,见他不应,只自己裹紧棉衣缩入了篷。

石青衣衫的青年人转头向湖心那座三层画舫望去——只见灯火通明,三两骚客立于船头,大声赋诗,舫内不知名的戏剧吟唱声伴着钹、镲响声隐约入耳,他随乐声、吟诵声而使一手苍白纤长的五条指头凌空旋舞着,身子也有些削微地颤动,零碎月光穿指落与他瘦削的脸上,清冷孤高与柔和俊美合于一身。

有一年青的诗客,一身粗布衣衫,虽不如其他人打眼,却也清爽干净,手里攥着一沓纸,写满字文,也在一角细细呢喃着。

少顷大风,刮雪漫天,诗客豪气冲霄,顶雪而吟。

舫中恰终曲唱罢,乐师收拾家伙什预备下台。忽而有笛声,一曲孤奏,伊始尖利凄楚,以哀恸盈盈破诗客吟哦,继而转柔,清丽婉妙,技艺高绝至乐师几人也不住止步细闻。那年青诗客闻乐声,顿时站起身,几步穿风越雪,笛声愈加激越,年青诗客一脚踏在船舷上,挥臂、扬手。

笛声破夜,直入云天。

一沓纸散在空中,随白雪而落。

一句可称绝妙的诗文自他口中激荡而出,震撼人心。

笛声止。

诗客一片寂静,旋即抚掌,“好!”“好!”“妙极了!”“应该请张老弟也喝一杯!”

“我看不好。”白衫人不知何时从船内出来,双手叉在胸前,互抱着臂,腰间挂一杆玉笛,“美酒固然不错,可助这些个酸文俗句登天,再美也差些味道。”

“敢问阁下名姓,有怎样见教?”诗客中一人出,话虽还在礼数之内,身子却不曾挪动半分,骨子里透露的轻蔑显于举手投足间。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王公的架子,只朝那人一揖,对那年青诗客言道:“兄台才情卓绝,令人钦佩。”

“江公子过誉了。”那年青诗客深深一揖,一切不言自明。

“哦?”一双秋瞳泛起丝粼粼,饶有兴味地打量了这青年人一番,“你认得我?”

“素闻江晚山江探花惊才绝艳、颇有姿仪,有诗云‘醒赊寒秋三分月,醉揽银汉半川星’,说的就是江公子……”诗客神色激动地说道。

“不过一个探花而已!这位可是今年的状元——严孝韩严公子。”那人趾高气昂地打断诗客,“咱们严公子可是人称‘锦京绝对’,你敢与他比上三个回合么?”

这青年诗客正是当年的探花,这话无疑将他一并贬损了。

江晚山这才正眼看了站出来的那人,笑道:“某不过生性好游,略有薄才,是这位张兄谬赞了,无意与严公子相比,不过私以为,诗文则为诗文,献媚则为献媚,二者王不见王。”一番言辞看似不卑不亢,反而将那人的话顶了回去。江晚山转而又对那张姓诗客道:“张探花么?”

那人大喜,道:“正是!”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看张兄没有必要再留在这船上了吧?”江晚山道。

严孝韩恨得咬牙切齿。严孝韩其父、朝廷重臣严日升备这一艘画舫,邀进士科及第者游数日,严孝韩极力拉拢,花舟美人、山珍海味、丝竹管弦日夜为伴,只有这个探花油盐不进,眼看着如今他也要入伙,半路却杀出来一个江晚山。

吕银是时在朝为官,难免与严日升有些交集,在舫中见这光景,也探出身来察看,恰见得那一身石青,好不风光,好不少年。

严孝韩久居朝堂,自是不知这江晚山究竟什么来头,只听说此人在江湖上面子大得很,若是一不小心把他得罪了,恐生事端,倒也不敢妄动,只得咬着牙道:“只是这四面环水,怕是不好走吧?”

“哈哈哈哈哈,不劳严公子费心。”

话音刚落,只听得舷下船叟呼喊:“欸!白面小子,莫以为你轻功好,就能逃了老汉的船钱!”

“老先生,某不单不逃你船钱,还要多带一个来坐你的船。”江晚山拎起张探花后脖子就往小舟上扔,张探花惊叫一声,稳稳当当被船叟接住。

江晚山向严孝韩拱手,“严公子,江湖再见!”言罢,一跃而下,空中旋了几个来回。

船叟见状提竿平撑,几丈的船撑在这老汉手中竟稳稳当当。江晚山的身法翩若游仙,飘飖如叶,脚尖点在船撑末端,几丈长的竹竿竟纹丝未动,头端仿佛轻若无物。老汉脚一蹬那画舫,“今夜注定无眠,不如趁夜行船罢,老汉我去也——”

严孝韩不甘心地探出船舷来看,恰看到一轮朦朦钩月悬在江晚山背后。江晚山琅然一笑,眉目清明俊逸,仿佛光风霁月,纷纷染上他眉眼。

吕银也无声地笑起来。

还有这样的人,这世道总还不算太糟。

——

她曾经不敢穿白衣

尽管连阿缃、穆霄在内的许多人都说自己穿白衣气质清泠出尘,一袭仙子模样,原本普通的白纱裙,罩在她身上,也显得贵气起来。

她已不再是水仙花神,如今的她不过是一名医师。

平日总需着不显身姿的深色青蓝长衫,一挎药箱。未下手医治,人见这簪钗斜戴、面色些微苍白、一身暗色怏怏的医师,竟先兀自好了大半——这也不过是对自己的不虞之誉罢了,若真有这般效力,世间岂非再无病人?不过是那些经手医治的病人,对于自己颇有几分信任,心中负担去了,病自是好得快了。

至于为甚着青蓝长衫而不着医师通俗打扮,一面是青衫色深,在医外伤时即便浑身是血,也不至于与人造成过大的刺激,二来相比浅色衣衫更易于盥洗。

洛水思想间,席上那人腿腹的蛇毒已透过竹管导出,黑色的血液渐渐变回殷红。此类导毒的竹管必须使用光滑的竹枝制成,一般一株竹有二三杆,掏空洗净,锅中注一碗清水,小火灼枝半刻后便可用,只是必须用新鲜的竹,因此特意在后院留了一大块地栽竹,入冬时又须凿河冰入窖以封存竹管。

“怎么?”周缃枕着双臂在一旁问道,“应该差不多了吧?”

“是啊是啊……得好了吧?”那人的兄弟也焦急地附和道。

“毒已清出,只是毒牙入得太深……”她咬牙道。

这应是黑腹蛇的毒,毒性温和,倒不至于顷刻取人性命,难就难在即便黑腹蛇牙断于体内,仍然能够不断泌出毒液,积少成多,一般黑腹蛇牙纤长呈冰柱状,上宽下窄,难以整根没入皮肉中。如此看来,这一条蛇非但较一般的黑腹蛇大,其发动的攻势也极其凶狠,否则不会没入腿腹中如此深。

“你们……是捕蛇人?”她眉头锁起,向守在榻前的受医那人的兄弟问询道。

“正是。”那人有些惊异地答道。

“造孽,”洛水将衣袖挽了挽,向盆中洗净了手,转身去寻并刀,“此应是黑腹蛇的蛇王,个头较一般的蛇大许多,再一个你二人乃是捕蛇人,且多捕毒性较为缓和的黑腹蛇,蛇王定是一早将你兄弟俩视为仇敌,此番仇人相遇,分外眼红。”

“还有这种说法?”那人难以置信地道。细想今日这大蛇的确不同寻常,攻势极其迅猛,二人合力才得以拿下。

“有的,”她寻到一套布包,内正是大小长短各异的并刀,于火上烤了烤,将炉上一壶沸水倒入一盆内,将那柄并刀浸入沸水中,“万物皆有灵。”

洛水将并刀探入榻上那人腿腹,“今日你来得可巧,麻沸散恰用罄,且摁住你兄弟。”对榻前那人道。

待榻前人点头后,她拏并刀与人腿腹那道口子划得更开,渐渐深入,钳住一枚骨似的长牙,瞬时取出,敷上药,扯一段净布裹住。

在人目瞪口呆之际,转身称了几副外伤药与一些解毒草予那人,“你兄弟已无大碍,莫忘每日换药。”

洛水将药裹了系上细绳交予他,又拏了并刀上的毒牙,入沸水中洗净也一并交予道,“这几日静养,病愈期间切莫再入山捉蛇,这一枚蛇牙,留与你作个纪念。”

捕蛇人背负着他兄弟,千恩万谢后离开了医馆。除去方才那对捕蛇兄弟,今日便没有别人来过医馆了。

日已西沉,天一闪忽就黑下来,望这一身斑渍,想着已无换洗衣物,现在盥洗也已来不及,只好净过手后,挎上药箱就这么出了门。

今日花灯会,与穆霄有约,恨不能早些去,只可惜约摸造化弄人,你越是想的事,越是难。可若是自己不在医馆中,不消得半日,那捕蛇人的兄弟恐怕便要毒发身亡。

这是他命不该绝。

又或是自己仁心太重。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从医的人,怎能看着病人痛苦而袖手旁观呢。这无关乎善恶,这是一种本能。即便是个强盗,洛水也无法容忍他就这样痛苦地死在自己面前。

这便是弱点。

洛水摸了摸腰间挂的钱袋,只余得几枚铜子儿,她叹了口气,紧了紧钱袋子。

城中桥头,柳树下。

灯花散漫,一派融融景象。花灯会,城中自是热闹了不少,游人有心欣赏,城恣意展现繁华。那柳树下的人,亦如这番景一般,华贵绝美,相较之下,洛水如何看来都只不过是个不出彩的的小卒尔尔,那一身深色长衫更是可笑,若非本地人,绝难知此人便是名医洛水。

“你就穿着这一身赴穆师兄的约?”周缃望着她这身血渍斑斑的长衫,摇摇头,将她拉到周边一棵柳树后,在背灯的柳树后头,解了她的长衫,脱自己的白裙与她穿上。

“阿缃!你这、这是做什么……”洛水面颊绯红,支支吾吾道。

“这什么这,快走快走。”周缃手脚麻利地穿上她那一身带血的长衫,冲她摆摆手,催她出去见穆霄。

洛水方才一个趔趄蹚出来,便与人海中的穆霄四目相对。

街道万人空巷,穆霄身处人海,与柳树下相隔百千人,却似无阻隔,刹那恍惚目光交错,洛水怯懦地将视线移走,怔怔立在原地。

仿佛一切静止,仿佛所有人、两人之间的百千人,皆张口不语、笑而不言、行而无声、动而不见……除去二人之外的,之前所有直至太古洪荒,不过是铺垫,于这一刻、这一次心动所作的铺陈堆砌。

于这一刹那,心城土崩瓦解。

原来医者也会得病。不仅医者,一切的人都会得病,且是无可避免的大病,药石无医。

她怔怔地要唤“穆霄”,却退却了。带血的青色长衫与月绸般的秀衣间,差的不只是一件白裙子。

可她又舍不得离去,所以恋恋地立着,欲往前,又在他面前望而却步。

周缃背靠柳树,借柳枝挡着半边身子,佯装也在等人,偷眼望着两人。

霎时,石桥破碎,柳树破碎,花灯和热闹非凡的夜市,一一碎裂飞散。

洛水醒了,马车的颠簸还在持续。

李清幽撩开帘帐,“怎么了?”

“有些冷了……”洛水有意掩饰早已决堤的情绪,强撑着应道。

“啊,已经是秋天了……”李清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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