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几个人抬着花轿从官道上晃过来时,周景舒掮着一个包裹,端端正正的让去官道边继续走。
那打头骑马管家模样的人见到她,眼睛一尖,立马嘬着牙花子笑道:“周先生?!周先生一身风尘走得好急,可是上京城来看萧统领?”
周景舒点了点头,把对面的人马扫了一眼,脚下不停的走上前。
水红色的轿子,这是娶亲。
娶亲该用大红色,但用了水红,颜色不正,那就是娶姨娘。
一想到男人仗着几个臭钱无节制的纳妾娶亲,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美貌女人都攮到掌中,周景舒就板起脸来,有几分不悦。
但她那张脸,一脸不喜和一脸欢喜,都是一个样。
那管家没瞧出她心情不爽,溜下马来,几步蹭到她面前,她长得高,便俯视这管家一眼。
管家做了个揖,拢着袖子笑道:“周先生看了京中繁华,也要去绩溪看看才好,绩溪的山英水灵迟迟盼不到周先生,一天天的就要暗掉几分颜色下去。”
周景舒:“我忙。”
管家见她瞧着前方大路一副要赶路的样子,脸上略有些惋惜。
他厚着脸皮又邀请了一番没得到准信后,摇摇头爬上马说道:“也是,绩溪山水没江东广大,周先生瞧了多少好东西,也不差一个绩溪。”
他满嘴抱怨。
周景舒撩起眼皮盯着他,把人给盯怂了。
周先生打架很厉害呢,惹急了能撂倒一头牛。
管家正要赔罪,对方却收回目光了,一副云淡天清的模样,看着路面。
“绩溪路长,慢走。”
也不知道她是向管家说的,还是向花轿里的新娘。
反正她说了一声就自顾自走了,路过花轿时一道卷地风自下而上,撩着侧面的半撇轿帘子翻卷腾空。
周景舒鬓边几缕碎发登时乱了,她听到一声抽泣,清凌凌的眼睛便偏过去,看向轿中的少女。
对方精美的妆面被泪水打湿,眼底哭得哀戚。
这不是喜嫁人该有的样子,倒像是赶鸭子上架被逼的。
少女看到她,愣了片刻,旋即把头偏到一边去,偏头时白皙的耳垂下那只银色耳坠轻晃。
帘子被风盖上,一行人抬着新娘逶迤走去关外。
从此人间又要多一个远嫁他乡的孤魂野鬼了。
周景舒转身一把摁住轿子,弯下腰掀开帘子问:“嫁的什么人?”
管家转过来:“董家,董知林董老爷。”
周景舒淡淡瞥他一眼,复又看向轿中表情慌乱的人:“董知林六十好几,家中小妾无数——他拿多少钱买你这青春?”
管家接过话:“一百两。”
“轻贱了。”周景舒随手解下腰间佩刀,给安小允递去:“留着防身。”
安小允抱着刀,眼泪还悬在卧蚕上,忽然展开一个灿笑,向周景舒说道:“一百两买的是父母的生养恩,从此安小允就是个孤人了,你给我这把刀的意思是,往后遇到难处可以来找你么?”
周景舒:“可以带着刀去找绩溪的官府、缙绅给你撑腰,他们认得这把刀。”
卧蚕上的眼泪落在大红绣裙上,精美的绣纹巧夺天工。
对方固执道:“绩溪的官员都认得你,所以你是朝里大官?”
周景舒放下轿帘子转身就走,轿子里的人连忙掀开帘子从侧窗探出脑袋:“你的刀能不能杀人?”
“随你。”周景舒头也不回道。
“我叫安小允。”
“……”
“我不会让人轻贱我的,我很厉害…虽然现在还不怎么样。。。”
“……”
这个小插曲在周景舒进京后,被鸡飞狗跳的萧褚给攘到一边。
萧褚莫名其妙多了个小儿子,对方偶尔要来金府坐坐,每次一来,萧褚激动得跟要打仗一样,一会儿进厨房,一会儿上屋梁,东窜西窜。
他拉着周景舒一起窜,周景舒板着脸被他指挥得团团乱转,烦了就撂挑子躲去秦老的厢房里打铁解闷。
然后又被萧褚拽出来。
萧褚喜滋滋的把一个小脆皮从背后扒出来,对方穿着一身造价不菲的月白锦袍,抿着唇,安安静静的看着周景舒,一双秋水眼跟会说话似的。
萧褚摸着这人的脑袋:“阿奴,你可知道她?给她说说,她那一世做了什么?”
周景舒拎着大铁锤。
她觉得萧褚脑子有坑,什么这一世那一世?
无稽之谈。
这人看了周景舒一眼,捉着手爪子细声细气道:“周师叔沉迷于打铁锻刀,送给远嫁女的刀不知道有多少了,半路上拦着把刀递给新娘也是有的,只怕不久后就要放下铁锤,出去躲人家新娘子了。”
周景舒撩起眼皮:“躲谁?”
“安小允。”
周景舒右眼皮突然抽了一下。
安小允,可不就是那远嫁绩溪的苦命少女么?
这小脆皮怎么认识那远嫁女?
不对,他既然是贺寅的心头好,贺寅那个情报网跟蜘蛛网似的罩在大雍,有什么事他不知道?
周景舒走在路上逮着轿子送新娘子一把刀,新娘姓甚名谁爹娘家住何处,这不是什么轻而易举就查到的事么?
周景舒想到这,就安下心来,淡淡一笑:“我何必躲她?”
周师叔说完就要进厢房,被萧褚一把捏住后颈,逮着去郊外的农庄吃杀猪菜。
菜刚上桌,宫里的车轮子就轰轰滚到农庄门外。
青年穿着一身绣金边修身玄袍,慢悠悠从马车里出来,跨进门,来到金卯旁边坐下。
“诸位好自在,把阿奴带来这里也不知会一声,叫人好找。”他边给自己倒酒边说道。
在坐的有秦老,金琰,太上皇贺淳等人,一帮朝廷龙虎都聚在这,金卯夹在其中,白生生的像只误入猛兽丛的小点心。
周景舒瞧着把人护得紧巴巴的青年,用脚指头想就知道对方就是这大雍的新君了。
传说新君从六岁起就在找一个叫阿奴的人,找到二十多岁才找到,护得跟什么似的,每天忙晕了也要回金府接人。
这会儿不就从宫里大老远的跑来接人了么?
新君贺寅没看太上皇也没看虎视眈眈的天下座师以及金相等人,自顾自挨着金卯,把对方的手捏着放在膝盖上瞧了瞧。
他偏眸看向金卯,轻笑道:“岳父又带你去刨泥巴了?”
金卯眼睛发直的望着酒杯。
贺寅顿了顿,抬眸看向萧褚:“您又给他喝酒了。”
萧褚向金琰道:“老公,你看他啊,他是不是在凶我?我给自己儿子喝点酒他都要问,我千杯不倒,阿奴喝一杯怎么了?!”
小脆皮闻言,握着酒杯伸长手举到萧褚面前:“酒量好!倒酒!猛猛喝!”
贺寅把杯子收回来:“一杯。”
“昂,要一杯酒啊!”
“我说你只能喝一杯。”
“……”脆皮瞪着酒杯,然后把杯子揣到怀里,“说了一杯,就要一百杯!”
说着,又把桌上的点心塞怀里,贺寅由着他,给他喂了一块猪肘肉。
金琰见这便宜小儿子连盘子都要塞怀里,眉头一沉,向贺寅说道:“陛下由他胡来么?”
脆皮儿子忽然抬头,气愤的看向萧褚,咚咚跑过来,把萧褚的手放在金琰身上。
“他凶!打他!”
萧褚抬手就给金琰一下,看向小儿子:“给阿奴报仇了。”
“不对!”金卯从鼻子里喷了口气,抡起拳头在金琰肩膀上虚捶了两拳,看向萧褚:“像这样,打,猛猛打!”
萧褚照做了,这脆皮才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位置,团巴团巴,忽然看向观察他半天的周景舒,眯起眼睛。
贺寅见他抬起屁股又要离席,捏捏他后颈,把人揽在臂弯摁在座位上,喂了他几口菜。
他吃完舔舔嘴,向贺寅说道:“安小允怎么还不给我鸡蛋?”
秦老好奇道:“给你鸡蛋做什么?”
“送周师叔。”
秦老正准备笑,就听金卯向周景舒说道:“我说,周师叔,你不娶她么?”
明叔笑吟吟插嘴道:“这孩子喝醉了,周景舒是女子,这安小允分明是董家的绣师,女子怎能娶女子呢?于理不合。”
“不要浑说!男子就能娶男子!贺寅——”金卯仰头看着贺寅,扯扯他手臂:“我就娶你了,我、我睡了皇帝!”
“噗——”众人匆匆别开脸,喉头被酒呛得闷痛闷痛的。
金卯淡定的叫贺寅低下头,摸摸贺寅的头:“乖。”
贺淳羞恼的咳了一声,拿眼神暗示金琰,你儿子你不管管?
金琰给萧褚夹了一筷子菜,怎么管?这崽子一喝酒就变泼猴儿,偏生萧褚爱给他喝酒闹着玩。
管他就是跟萧褚对着干,谁敢?
刚才金相大人就挨打了呢。
饭后太阳还悬在西山上,周景舒漱了口,背着手在乡间道上缓缓走着。
清风拂面,十分宜人。
只是后面的噪音吧唧吧唧的,有人捅水。
周景舒回头,就看到金卯蹲在路边拿着一根棍子往田里使劲戳,贺寅在旁边看着他。
小情侣傻兮兮的。
周景舒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顺着笔直干燥的乡路往前。
“诶?”
清脆的嗓音在旁边民居里诶了一声,周景舒耳根一麻。